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帕特农神庙模式)
2017-06-02 08:27:38 发布:人生的意义网
《银河系漫游指南》里有一个情节为人称道:一台名为“深思”的计算机被要求计算出『生命、宇宙和万物的终极答案』,它花了750万年的时间,最终得出答案『42』。但没人知道这个答案和问题到底有什么关系,想要解答这个难题还得建造一台更强大的计算机。
这个情节的设置有种荒诞的趣味:不仅是因为答案与问题的关系太过迷离,“就好像别人问你,太阳系什么时候会寿终正寝,你却回答‘两包薯片,一个腌蛋’一样”,让人摸不着头脑;还因为,对于这样一个纠结了千年的终极问题,计算机给出的答案竟如此简单、精确、不留余地,以至于仔细想想,这和回答“花椰菜”、“阳光”、“3.14”也没什么区别——作为一个答案它根本没法用到现实生活中。
但这荒诞背后有很深刻的意味在里面:面对“生命的终极意义”这类问题,我们是否都在期待一个像阿基米德从浴缸中跳出来高呼Eureka那样的时刻,认为自己会受一种现象、一个名词、一次经历的启迪,进而彻底解决这个问题?或者说,『人生意义』、『宇宙真理』这类问题是否会像谜语、证明题或填字游戏一样,只要破解了某些巧妙的玄机就可以从此豁然开朗?
答案或许是『No』。
人们倾向于认为,每个问题都对应一个答案,『人生意义是什么』也不例外。所以当励志故事里的主人公教导我们要“找到你人生的意义”、“过有意义的人生”时,我相信你和我一样不知所措——在我们脑海里,的确有不少可以充当人生意义的选项,比如“爱”、“快乐”、“活在当下”、“战胜困境”、“追求真理和正义”、“尽可能体验更多美好的事物”、“实现个人才能的充分发展”等等,但单拿出任何一个选项,似乎都不够『终极』、不够『根本』、不够『全面』、不够指导我们干脆利落地做出每一个决定。
举个例子,如果我的人生意义是『尽可能体验更多美好的事物』,那么当我们面对两份午餐选择——青菜和炸鸡时,是该选择“健康但不可口”的青菜,还是该选择“可口但不利于长寿”的炸鸡?选择前者,我可能活得更长一些,有更多的时间享受事物,但也意味着我今天的欲望得不到满足。类似的疑问还有:如果我牺牲了今天的享受,来换取多活一天,那和我今天就尽兴享受,不去多活那未来的一天有什么区别?
理性人会去做这种风险和收益的考量,但很可能考量来考量去,你还是不知道要怎么做,因为风险和收益的估计远没有概率课上教的那么简单,不确定性叠加后的思维负担对我们懒散惯了的头脑而言太过艰难。于是一些人选择放弃长远满足,兑现『即时享受』;而这也给了那些有能力做长远打算的人成功的机会。如果两个阵营的人都能“欣于所遇,暂得于己”,那么世界会变得美好很多。但不幸在于『活在当下』的人看到『深谋远虑』的人成功后,不能做到眼不馋心不塞,不能在每个星星贼亮的夜晚用被子蒙住上进心后酣然入睡。所以才有了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样的古训激励我们看得更长远些,以成就更远大的事业。
但不管是『深谋远虑』还是『活在当下』,其实都是对原本『尽可能体验更多美好事物』的补充。因为初始的意义命题更像是一句说了一半的话——它没讲清楚所谓的“尽可能享受”到底是指今天还是明天,以及如果“既是今天又是明天”,那又该如何平衡两者的关系。
那么,是不是考虑了未来的不确定性,人生意义这个问题就能有个比较完整的回答了呢?
好像还是不够。试想,如果有两个新的选择摆在我面前:一个是花一下午时间和朋友看电影,另一个是陪父母聊天。两者都能带给我情感上的满足感,那么凭『尽可能体验更多美好事物』和『为长远考虑』这两条原则,能不能告诉我应该选哪个?
典型的思路是这样的:和朋友加深感情联系是种长远投资,但和父母的陪伴好像也是——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人在父母离去后懊悔终生。但究竟哪个更重要一些?好像不容易给出答案。又或许,两者根本无法比较轻重?这也不是没可能。没有谁证明过数学体系中的“大于”、“小于”和“等于”也能迁移到价值判断的体系中。我们分不清哪个选择更重要,很可能不是因为我们的信息不够全、判断力不够强,而是因为两者根本就无法用一把尺子度量(在哲学上这被称为『不可公度』,incommensurable)。
同一个『意义选项』里的不同方面(例如上面提到的友情、亲情)尚且难以比较。不同意义选项之间的『不可公度性』就更加显著了。例如,是该选择一份回报丰厚但身心疲惫的投行工作,还是该选那收入平平但能让情感浸润的公益服务事业?这已成为职业选择课堂里百讲不厌的话题。但任何关于『何者更好』的探讨都无法给出一个让所有人都心悦诚服的解释,因为在探讨『什么是好』(what is well-being)的历程中,人们把『好』这个概念与太多评价标准挂上了钩。财务安全感是『好』,成就感也是;心灵上的自由是『好』,情感上的羁绊可能也是;味蕾上的奇妙触感是『好』,视觉上的健美体型也是……关于『好』的维度实在太多,以至于日常抉择中,人们已经很难找出一个在各个方面都比备择选择更『好』的选择。从这个意义上讲,『好』这个概念的『过载』(overloaded)造成了选择的困难,也决定了任何一个单一的意义选项都无法充当完整人生的评判标准,除非它本身足够模棱两可。
关于人生意义选择之难的探讨,我不想说上三天三夜直到治好你顽固的失眠,只再列举一个,也是近年来最受争议的一个,即:『人生意义』到底是件纯粹自由的个人事务,还是项有赖于他人才能实现的事业。自由主义倾向于认为,“只要别害人,自己想干点啥就干点啥,别人想干点啥也别拦着”(刘瑜,《贵族范儿》)。套用到人生意义上就是,“只要不影响他人实现人生意义,自己想怎么实现人生意义就怎么实现人生意义”。
我承认,这个主张听上去十分美好。它既承认了“有约束的自由才是真正的自由”,又在想象中给人足够的自由空间。但和之前提到的『尽可能享受……』一样,这句话中的『只要不影响……』也是一个亟待填充实质内容的前提。面对现实世界中有限的空间、资源、机会、财富,怎样才能算是『不影响』?是不是只要我认为『不影响』就算『不影响』?还是说大家都觉得『不影响』才算『不影响』?如果是后者,那么应该由谁来划定一个『不影响』的标准,是社会精英,还是普罗大众?又该由谁来判断这个标准划定得够不够好?
再者,如果我为自己书写的人生意义是『服务他人,提升社会福利』,那么这种意义的实现显然依赖于他人的真实感受。有可能我做了一件自认为对其他人有益的事,但其他人却觉得我伤害了他们的福利。这时又该怎么办?是调整我对『好』的定义,还是纠正他人对『好』的定义?如果是后者,这不又违背了『不影响他人实现人生意义』的初衷吗?
···
我知道,上述一连串的追问可能已经把你刚阅读这篇文章时的兴致消磨殆尽。是时候做一个阶段性的总结,好让你刚刚花费的三五分钟没有付之东流。
上面抛出的四重疑问是想说明:在现实世界中,仅靠一个形如『人生意义是____』这样的命题,完全不足以指导我们在纷繁的世相中走出一条义无反顾的人生之路。你若真想回答『人生意义是什么』这个问题,就不能期待一个像『人生意义是42』这样的简单答案,而要费心书写出一套包含诸多『如果是这样,那就那么做』(IF-THEN)规则的程序。
一个更贴切的比喻来自诺齐克。他在《哲学解释》一书中提出 “帕特农神庙模式”,用来联结各自分离的哲学洞见。你可以这么理解这个比喻:人生意义不见得是一个能由少量基本命题逐步推导出的公理体系(虽然这种体系内部的自洽性让我们着迷);它完全可以是一个由一根根柱子支撑起的穹顶;在一个基本的原则(即穹顶)之下,每根柱子(即各个人生意义选项)共同承担起人类内心世界的负重;这样做的好处是,即便有一根柱子被其他思想冲击倒了,其他柱子的存在依然能保证内心世界不会崩塌。
换言之,你完全可以把“爱”、“幸福”、“活在当下”、“追求真理”等选项都纳入自己的意义体系中来,而不必追究到底谁才是最根本的,又或是谁能推导出谁。你所要做的,就是从生活给你的反馈中提炼出新的规则、找出新的意义选项,用它们巩固自己的内心神庙。从这个意义上讲,人生意义与其说是一个答案,不如说是一种生活方式。
我个人非常喜欢这个比喻,虽然这不妨碍批评者们仍对此抱有微词。其中最尖锐的批评是:在整个帕特农神庙下,人只有信念(beliefs),没有信仰(faith)。
批评者认为,这个比喻并不比阿尔贝·加缪等人的存在主义高明多少,因为:即便你承认了『人生没有预设之意义』,人可以自由书写自己的人生意义,人依旧不知道该在自己人生的画布上书写什么。对人生意义的解读一旦变成一种人的自由,那么意义本身的合理性就会丧失。换言之,你不能用你自定义的意义去证明一个东西有天然的意义。
这个批评不无道理。它背后的逻辑类似于数学上的哥德尔定理:任意一个包含一阶谓词逻辑与初等数论的形式系统都存在一个命题,它在这个系统中既不能被证实也不能被证伪。我们虽然容许帕特农神庙下的各根“意义之柱”互相独立,不需要有相互的推导关系(至少在比喻上如此),但在现实中还是要有一个像穹顶一样的大原则,把这些意义选项统一起来,不然怎么确定哪些能成为穹顶下的支柱,哪些不能?真正的难题就在于穹顶的确定,这个覆盖住所有柱子的穹顶本身,是无法由各个柱子拼凑(推导)出的。它像是一张外来的、前定的、不可被质疑的设计蓝图,指导了每根柱子应该安插在哪儿。只不过,这个蓝图不来源于上帝,也不来源于社会习俗,而是来源于定义它的人。
但你也可以这么说——“帕特农神庙模式”不是意图证明由此建立起的意义体系是完备自洽且自行运转的,它只是想实现一种观念上的转变:我们『怀有信念并按这个信念而活』这一事实,比我们相信的具体内容更加重要。
愿意相信这个模式的人,只需要在根根矗立的意义之柱上,自由铺盖上任何一种欲求、梦想、意念、向往,这个内心神庙就可以建造得稳定安宁。他不必追问,“为什么是这个梦想,而不是那个?”,他只需要选定一个梦想,然后坚定地往前走。而当别人质问他“这个梦想有意义吗?”时,他只需要说,“我觉得它有意义,它就有意义”。人是现实世界唯一的意义来源。
你可能会觉得这样的梦想是种幻象,但我想用尼采的一段话消除『幻象』二字可能包含的贬义意味:『无预设意义』这个事实对于人类而言太过恐怖,“我们必须依靠各种安慰性的幻象才能继续生活下去。没有幻象作为润滑剂,人生就会慢慢停顿下来。”
人们总以为找到人生意义是最终极的任务,但其实,树立一个不能被完全解释清楚的理想,并把它当作真真切切的目标去热忱追求,才是人生最难的事。
这也应了臧克家的那句话:“人生永远追逐着幻光,但谁把幻光看作幻光,谁便沉入了无底的苦海。”
···
常见Q&A
问:说了半天,人生意义到底存不存在?
答:意义是由人创造的语言现象,它不是一种可交换的事物(例如我可以把我的帽子给你,但我不能把我的人生意义给你),也不能等同于事物的属性(云是白色的,大家有共识;但说一个事物有意义,大家可能有共识,也可能没有)。当然你也可以说『意义』是种不一般的属性,因为『属性』本身也是人们用语言描述事物的方式。但归根结底,这个问题和“这朵云好不好看”一样,没法给出一个普适的回答。理解这件事的困难在于观念上的转变,是接受『不要纠缠于意义本身,而要自发设计生活方式』这个事实。
问:能不能认为“人生的意义就在于不断寻找意义”?
答:Feel free to do so。虽然我认为这种语义上的“同义复指”会让很多人难以信服,也不容易投入实践。但如果你能,管他们呢,等问题出现了再给自己的“神庙”加根柱子就行。类似的,你也可以相信“人生意义会在生命终结的那一刻显现”这个理论,只要它确实能引导你过好每日的生活。
问:我认同你这篇文章的部分观点,但不是全部,怎么办?
答:再读一遍“帕特农神庙模式”那一段吧,挑你认同的部分加入自己的体系就行了(当然,如果你连这句话也不认同就另当别论了)。
问:我觉得我读懂了这篇文章,但我听过这些道理后还是不知道人生该怎么过,怎么办?
答:我觉得能提出这个问题,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其实没读懂;要么是读的特别懂,知道答案没法由别人给出,只能靠自己。但无论是哪种情况,我都帮不了你。
问:文末引用的臧克家的话,到底有什么深意?
答:第一个“幻光”是理想,第二个“幻光”是空想,解释太多就成大白话了……
问:能不能用一句话总结全文的核心思想?
答:一句话不能,一段话或许可以。关于人生意义是什么,最大的问题是我们头脑里已经塞进了太多不同人的解释,但其中任何一个单一的解释都不足以让我们完全信服,总有太多诱人的替代方案可供选择。但最终,每个人都应该建立起一个形如『目标+一套规则』这种结构的意义体系,这样才能有动力也有规律地跋涉过平凡的生活。归根结底,我们要想方设法避免自己被『人生意义是什么』这个“哲学上无法回答”的问题困扰,避免自己沉浸在对答案的寻找和对现实的逃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