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出生命的意义》(网上最全精校本)在线免费阅读(C)
2016-12-23 10:10:13 发布:人生的意义网
《活出生命的意义》(网上最全精校本)在线阅读
21人命如蝼蚁
集中营里的人命,究竟多么不值,局外人通常很难以理解。营中人心肠虽硬,但每当一个"病人护进队"组成之时,大家就更意识到人命全然不受重视的事实。病人衰弱的身体,往往被丢上二轮马车,由别的俘虏冒着大风雪,拉了好几里路到下一个集中营去。在马车离开以前,如果有哪个病人死了,照样要丢上去--因为名册上非得正确无误不可。唯一重要的--只有名册。一个人的价值,就在于他有个俘虏号码。他名符其实地成了个号码。是死是活倒无关紧要,反正同样是个号码;而一个号码的生命是完全微不足道的。至于这个号码及这个生命背后所含的一切,包括命运、身世、姓名等等,不用说更是无足挂齿了。运送病人时,我因为是医生,必须陪病人从巴伐利亚的一个营转到另一个营。有次,有个年轻俘虏因为他哥哥未被列入名册,必须留下来,便一直哀求不停。管理员被缠得没办法,只好来个对调:把他哥哥和一名在当时较喜留下的俘虏对换过来。可是名册上却必须正确无误!这倒简单,两个人只要对换一下号码,就行了。
我曾经提过,我们一无证件,每个人侥幸仍拥有一个总算还在呼吸的身体。至于身体以外的一切--也就是挂在我们瘦骨架上的那身破衣--只有在我们被调往"病人护送队"时。才会招人觊觎。行将离去的"末世脸",常遭到厚颜好奇的检视:许多人都想看看他们的衣服鞋子是否比自己的还要好。毕竟,"末世脸"气数已尽;但留在营中、还能卖命的人,则必须想尽一切办法,来改善眼前的生活啊!这些人不会感情用事。他们知道自已的命运,完全取决于警卫的心情。正因为这样,他们才罔视人性,而且变本加厉。
22 德黑兰的死神
我在奥斯维辛时,就曾暗自订下一个规则。这规则屡经考验,效果良好,后来大多数的难友都争相效尤。一切问话,我大都照实回答;但若问得不明确,我便缄口不答。问到年龄,我据实以告;问到职业,我答:"医生",但却并不详细答复。在奥斯维辛的第一个上午,一个挺进队员来到操场,大伙儿必须按四十岁以上、四十岁以下、金属工、机工(以此类推)……分成不同的队伍。后来接受受体检,有疝气的又另组一个新队。我那队被赶到另一间土屋重新整队,经过再一次的分组和问话(关于年龄职业的),我被分到另一个小组,然后又被赶到另一间小屋,再重新组队。就这样一连循环了几次,把我搞得烦死了,尤其我后来发现自己竟处在一群言语不通的陌生人当中,心里真是闷闷不乐。不久,最后一次的分组总算结束;万没想到,我竟又回到最初所属的那一队!主事者根本没注意到我这段时间里换了几个房间,不过,我却明白在这几分钟之内,命运之神用了许多种不同的方式,放了我一马。
病人转运往"休养营"的消息一经发布,我的名字(也就是说,我的号码)赫然在目--因为也需要几名医生。不过,没有人相信目的地的确是休养营。几个星期前,当局就曾筹备过同样的换营计划;当时,每个人也都以为那是要转运到煤气间。结果,当局一宣布愿值夜班(夜班人人避之犹恐不及)者可以除名,立刻有八十二名俘虏自动请缨。一刻钟后,换营计划取消了,那八十二名可怜虫,却仍然列名于夜班名册上。这表示他们中大多数人,在两星期之内都会撒手西归。
如今,转往休养营的计划再度拟定,然而这究竟只是想榨出病人体内最后一滴劳力(即使只是短短的两星期)的阴谋,或其实是要送入煤气间,或竟真的是前往休养营,没有人知道。当晚十点差一刻,对我已颇有好感的主任医官偷偷告诉我说:"我已经向营本部报备过了,十点钟以前,你还可以划掉名字。"
我告诉他说,这不是我处世的方式,我已经习惯于顺其自然了。"这样,我或许可以和我的朋友在一起。"我又说道。他的眼神流露着怜悯,仿佛他知道个中蹊跷似的。当下,他默默地握着我的双手,似乎是祝我平安--不是平安地活着,而是平安地蒙主恩召。我慢慢踱回我的住处,发觉有个好友正等着我。
"你真的要跟他们一起去吗?"他伤感地问着。
"对,我就要走了。"
他的眼眶涌出了泪水,我只好温言相慰。后来,我想到我该做一件事--立遗嘱。 #p#分页标题#e#
"欧图,你听着,万一我没有回家和我太太见面,而且万一你见得到她,就告诉她说,我每天无时无刻不惦念着她,和她谈话。记住了吗?第二,我爱她远超过任何人。第三,我和她婚后厮守的日子,虽然太短,但在我心目中,却比任何事--包括我们在这儿所受的一切折磨--还要有份量。"
欧图,如今你在哪里?你还话着吗?从那次最后一晤以来,你又碰上怎样的遭遇?你找到你太太了吗?你是不是还记得我不顾你伤心落泪,硬要你一一牢记的每句话?
翌晨,我随队起程了。这一次倒不是阴谋,我们并非走向煤气间,而的的确确是走向休养营。原先怜悯我的那些人,则留在那个不久大闹饥荒的旧营里,而其饥荒现象,远比我们的新营还要严重。那些人力图自救,无奈回天乏术。几个月后,我重获自由,遇到一个从旧营出来的朋友。他告诉我说,当时他因为是个营警,曾经调查死尸堆里遗失的一块人肉。结果发现那张肉正在锅里煮着,便把它没收了。同类相食的事件竟然发生,我那时离开正是时候啊!
这使我不由得想起一则德黑兰死神的故事:一个有财有势的波斯人有天和他的仆人在花园中散步,仆人大叫大嚷,说他刚刚碰上死神威胁要取他的命。他请求主人给他一匹健马,他好立刻起程,逃到德黑兰去,当晚就可以抵达。主人答允了,仆人于是纵身上马,放蹄急驰而去。主人才回到屋里,就碰上死神,便质问他:"你干嘛恐吓我的仆人?"死神答道:"我没有恐吓他呀!我只是奇怪他怎么还在这里面已。今天晚上,我打算在德黑兰跟他碰面哩!"
23 自由的曙光
营中人很怕做决定,也怕主动做任何事情。这是因为大家都强烈地感觉到命运是人的主宰,人不能企图改变它,只能任由它自然发展所致。这种感觉,每每因惯常的冷漠而益形加深。有时候,生死攸关的决定,必须在闪电般的瞬间做出。然而每个人都宁愿由命运替他做主。这种逃避行动的现象,在面对是否逃亡的问题时最为明显。当其时(只是短短几分钟),他备尝犹豫不定的煎熬。他尝试逃亡好吗?他该不该冒险?
这种煎熬的滋味,我也尝过。当战火逐渐逼近,我有过逃亡的机会。一位同行由于必须到营外的土屋去作例行巡诊,想趁机带我一块逃命。他打算以某病人需要一位专科医生会诊为由,把我偷偷带出去。营外,有名外国反抗运动分子将供应我们制服和证件。就在最后一刻,碰到一些技术性的问题,必须再度回营。我们就利用这个机会,张罗了一些补给品(几枚烂马铃薯),再寻找一个帆布背包。
我们闯进女营区的一间空屋里,由于女俘已调往他处,营区内空无一人。那间空屋凌乱不堪,显然许多女俘都张罗好补给品逃掉了。屋内散置着破衣服、发霉的食物,和破旧的陶器。有几个碗还算完好,对我们非常有用,但我们还是决定放弃。我们知道,在情势逐渐恶化的最近,这些碗不仅曾用来装食物,还用来盥洗和充当夜壶。(当局严禁在屋内持用任何器皿,不过也有些人--尤其是身体太虚弱、连有人搀扶都无法走到屋外的斑疹伤寒病人--不得不违反禁令。)我在垃圾堆里搜索着,并且找到了帆布背包和一根牙刷。突然间,我在一大堆杂物当中发现了一具女尸。
我又跑回我居住的土屋,收拾我所有的财产:一个饭碗、一双由病死的难友那儿"继承下来"的手套、几张写满速记符号的废纸头(前曾提到,我有一部书稿在奥斯维辛那儿被没收了,后来我就用这些废纸头重新撰写)。然后,我又到各土屋,为正挤卧在屋内两侧朽木板上的病人迅速作最后一次的巡视。我来到我唯一的乡亲面前。我曾经不顾他的病情,竭力营救过他,然而此际他差不多已经奄奄一息。我不得不隐瞒我的逃亡企图,但他似乎嗅出了异样(也许是我表现得有些紧张)。他以疲惫的声音问我:"你也要出去?"我立刻否认,然而我却回避不了他那伤感的眼神。巡视完毕后,我又回到他那儿,再度瞥到他无望的神情;不知何故,我竟觉得那是一项控诉。打从我答应友人愿相偕逃亡以来即蟠踞心头的不快感,此时更加强烈,突然间,我决定在这一次自行操纵命运。我奔出土屋,告诉友人我不能去了。我一说出我已决定留下来陪伴病人,不快之感立刻云散烟消。我不知道以后的几天会有什么遭遇。但我内心,却获得前所未有的平静。我回到土屋中,坐在我乡亲脚旁的木板上,试着安慰他;然后又同别人聊天,试着抚平他们迷乱的神智。 #p#分页标题#e#
集中营生活的最后一天终于到了。由于战火线逐渐接近,绝大多数的俘虏都已运往他营;管理当局、酷霸和伙夫更是走个精光。这一天,当局发布一道命令,要营中人员在日落前完全撤出,即使是仅余的几个俘虏(病人、医生、和"看护")也必须离开。当晚,整个营就要放火销毁了。然而,载运病俘的卡车下午并未出现;而营门却突然关闭了,铁丝网一带也加紧戒备以防逃亡。看样子,营中仅余的俘虏注定都要葬身火窟了。我和友人遂决定再度逃亡 。
我们奉命埋葬铁丝网篱之外的三具尸体。整个营只剩下我们两人还有足够的力气干这件事,其他人差不多全呆在还有用的几间土屋里,被高烧和神智迷乱弄得精疲力竭。我们拟好了计划:运出第一具尸体时,把友人的背包放在充作棺材的旧洗衣桶里,偷偷运出去;运送第二具尸体时,则顺便偷运我的背包。运第三趟时,我们俩就双双溜之大吉。前两趟全照计划进行,并无差错。回营后,友人去张罗逃亡时所需的面包,免得躲在林中的几天会挨饿。我则呆呆地等着。时间一分一分地流逝,他一直没出现,令我愈等愈不耐烦。经过了三年的牢狱生活,我已经满心雀跃地期待着自由,想像着奔赴火线的仙滋妙味了。可是,我们并没进展到那个地步。
友人回来的那一刹那,营门被推开了。一辆漂亮的银色汽车缓缓驶入集合场,车身漆着大大的红十字。一位日内瓦国际红十字会的代表翩然莅临,整个营及营中俘虏都受到他的保护。他就在附近的一幢农舍中驻扎下来,以便在紧急情况时能随时策应。这种时候,谁还去操心逃亡的事呢?一箱箱的药品从车上卸下来,香烟四处分发;我们受到拍照,内心的快慰简直难以言宣。现在,我们不必再冒险奔赴战火线了。
兴奋之余,我们差点把第三具尸体给忘了,于是便把它抬到营外,放到已挖好的墓坑里。随行的警卫(是个比较不讨厌的家伙)突然变得非常温和。他看出情势已经改观,便试图赢取我们的好感。掩土之前,我们为三名死者作了短祷,他也参加了。经过几天来生死交搏的紧张以及几个小时以来的兴奋,我们祈求和平的祷词,其热切的程度比得过人类所曾吐露过的任何言语。
营中生涯的最后一日,就这样在期待自由中过去了。然而我们高兴得过早了。红十字会那位代表曾向我们保证已签署了一项协定,而且该营也不准撤销。可是当晚,纳粹挺进队却率同一批卡车抵达营区,并且带来一道清除营舍的命令,说是营中剩下来的俘虏要搬到一座中央营去,两天之内再从那儿遣送到瑞典,以便和另一批战俘交换。那些挺进队员,我们差点认不出来。他们变得和气万分,还劝我们不必怕登上卡车,说我们该为自己的运气而谢天谢地。力气还够的人,纷纷挤上卡车,病重的和虚弱的则由别人吃力地抬上去。此时,友人和我已不掩饰身上的背包。我们站在最后一队里,等着当局挑选十三人搭上最后第二辆卡车。主任医官挑出了需要的数目,却把我们两人给遗漏了。那十三个人登上车,我们却必须留下来。惊讶、懊丧、失望之余,我们责怪主任医官,他却推说他太累了,分了心,何况他以为我们还想逃走。我们只好背着背包坐下来,不耐烦地和剩下来的几个俘虏一起等着最后一辆卡车。由于必须等很久,我们便在警卫室(已空无一人)里的草席上躺下来。几个钟头以来的紧张与兴奋,希望与绝望,已经把我们搞得精疲力竭。当下,大家和衣而眠,随时准备出发。
步枪和大炮的声音遥遥传来,曳光弹和枪弹的闪光照进屋内。主任医官冲进来,命令我们趴在地上掩护。一名俘虏由床上跳下,穿着鞋的脚丫踩到我的肚子,这下我可完全醒过来啦!不多时,我们总算明白了究竟。战火线已经抵达营区了!枪炮声渐渐消竭,晨光终于破晓,屋外,营门旁的那根柱子上,一面白旗正随风飘扬。
好几个星期以后,我们才发觉命运之神即使在最后的几个小时,还是玩弄了我们这些剩下来的俘虏。我们发觉人的抉择是多么不可靠,尤其在攸关生死的大事上。有人拿了几张在离我们营区不远的一个小营里所摄的照片给我看。原来,那些自以为正要奔向自由的俘虏,当晚都被卡车载到这个小营里,并被锁在土屋内活活烧死。他们的尸体虽然烧焦了一部分,在照片上却依然清晰可辨。我不觉又想起了德黑兰死神的故事。
24 吃瘪与吃香#p#分页标题#e#
俘虏的冷漠,有其自卫的功能,但冷漠本身,也是由其他因素所促成的。除冷漠以外,俘虏的精神状态另有一个特征,那就是躁急易怒。这两种精神状态,都肇因于饥饿和睡眠不足(在正常生活中,也有此可能)。睡眠不足,部分是因为跳蚤太多,不胜其扰。挤得水泄不通的房舍,如果再不讲究卫生,就容易滋生蚊蚋。另方面,缺少尼古丁和咖啡因的刺激,也会使人容易冷漠和躁怒。
除开这两个生理因素之外,还有几个以情结(Complexes)形式出现的精神因素。大多数的俘虏都有一种自卑情结,并且深以为苦。过去,我们都曾一度自以为"有头有脸"。如今,却受到猪狗不如的待遇。(一个人内在价值的意识,原应建基于较高尚、较属精神层次的事物上,因此不可能为集中营生活所动摇。然而不要说俘虏,即便是享有自由之身的芸芸众生之中,有多少人真正拥有这样一份意识?)一般俘虏不必特别去想,就都感到自己的价值已全然贬低。这种感觉,在看到营中简单的社会结构所显示出来的强烈对比时,尤其明显。较"优秀"的俘虏,诸如酷霸、伙夫、仓库管理员,营警等等,可以说完全不像大多数俘虏那样自感吃瘪,反而自以为升格了!有的人甚至还自认为威风八面哩!至于内心酸溜溜的大多数对这一小撮吃香分子的观感,则有几种不同的表达方式,而开玩笑则是其中一种。譬如,我就曾听过一名俘虏对另一名俘虏谈起某酷霸:"喝!早在他还只是某大银行总经理时,我就认识他了。如今他在这里升得这么快,岂不是时来运转了吗?"
吃瘪的大多数和吃香的少数一旦发生冲突(这种机会多的是,多半起因于食物的分配),后果多半十分吓人。因此,躁急易怒的情绪(其生理因素前已述及,若再遇到这种紧张局面,不啻是火上加油)如果最后演变成一场全武打,那可是一点也不值得惊讶。俘虏由于经常目睹殴打的场面,暴力冲动自然会跟着增强。我在又饿又累时一旦怒火攻心,就常发觉自己双拳紧握。照顾斑疹伤寒患者的期间,我因为必须彻夜生火(当局特准病人使用的),常常累得要命。不过,每当夜阑人静,每当其他人全都入眠或神智昏迷,我往往可以享受到最诗意的几个小时。我可以四仰八叉躺在火炉前,用偷来的炭,烤几个偷来的马针薯。只是翌日,我总是觉得更疲倦、更迟钝,也更躁怒。
25 临时舍监
我在斑疹伤寒病患区充任医生时,目为舍监病倒了,只好暂代他的职位,负责保持房舍的清洁(但愿"清洁"两字,还能用来形容那种情况下的环境),以便对当局有所交代。当局所谓的清洁检查,与其说是为了卫生,不如说是为了借机找碴。食物和药品只要多分配些,就大有帮助;然而检查员所关切的,只是走道中央有没有一根稻草?病人那块肮脏破烂、处处跳蚤的毛毯是否折叠得整齐?至于病人的命运如何,他们压根儿不管。我只要把俘虏帽从剪过发的头上猛抽下来,两个脚跟再重重一扣,然后口齿伶俐地报告:"六区九号病房,病俘五十二名,看护二名,医生一名!"他们就会满意,并且就会离开。可是在此之前,我却得把每张毯子一一弄平,把由床板上掉下的每根稻草一一捡起,再大声吆喝那些在床上打滚,扬言要捣乱我辛苦整理好的一切成果的可怜虫;而后才恭候大驾。(问题是,这些检查大员常常姗姗来迟好几个钟头,有时候干脆不来,令我白忙一阵。)吆喝是有必要的,因为发高烧的病人,已经冷漠到除非挨骂否则仍无动于衷的地步。有时候,连叫骂也不管用;这时,我就得使出浑身解数忍住一腔的怒火,才不致于出手打人。毕竟,在面临别人的无动于衷以及因而造成的险恶情势(即渐渐逼近的清洁检查)之时,任何人都特别容易变得暴躁起来。
26 抉择与自由
我以这种心理学的精神病理学的角度,试着解析集中营俘虏的典型特征,很可能使读者错以为人乃是完全且无可避免地受制于环境。(以集中营俘虏为例,所谓环境,即是指集中营生活的独特结构,该结构迫使俘虏迁就某一固定模式。)然而人的自由呢?在面对任何既定环境时.人的行为反应当中,难道毫无精神自由可言?有个理论说,人不过是许多生物学、心理学、或社会学条件与环境的因素支配下的产物)这种说法,难道是真的吗?人真只是这些因素凑合下偶然的产儿吗?更重要的是,以俘虏在集中营那种社会里的反应和表现,能够证实人逃不开环境的影响吗?人在面临这种处境时,难道别无选择的余地? #p#分页标题#e#
这些问题,不仅可以根据原则,也可以从经验方面来作答复。集中营中的生活经验,显示出人的确有选择的余地。有太多太多的实例(多具有英雄式的特质)足以证实;冷漠的态度是可以克服的,躁怒的情绪也可以控制。人"有能力"保留他的精神自由及心智的独立,即便是身心皆处于恐怖如斯的压力下,亦无不同。
在集中营呆过的我们,都还记得那些在各房舍之间安慰别人,并把自己仅余的一片面包让给别人的人。这种人即使寥如晨星,却已足以证明:人所拥有的任何东西,都可以被剥夺,惟独人性最后的自由--也就是在任何境遇中选择一己态度和生活方式的自由--不能被剥夺。
有待抉择的事情,随时随地都会有的,每个日子,无时无刻不提供你抉择的机会。而你的抉择,恰恰决定了你究竟会不会屈从于强权,任其剥夺你的真我及内在的自由,也恰恰决定了你是否将因自愿放弃自由与尊严,而沦为境遇的玩物及槁木死灰般的典型俘虏。
从这个角度看来,营中人的心理反应,显然比起某种生理及社会环境下的单纯反应要来得意味深长。即使像睡眠不足、缺乏食物和繁重的精神压力等这些情境可能使人联想到营中人非以某种方式来反应不可,但若分析到最后,我们却可以发现一个俘虏之所以变成怎样的人,实在是他内心抉择的结果,而非纯系环境因素使然。因此,任何人就是处在这种情境下,根本上都可以凭他个人的意志和精神,来决定他要成为什么样子。即使是置身于集中营,他仍可以保有他的人性尊严。陀斯妥耶夫斯基曾说过:"我只害怕一件事;我怕我配不上自己所受的痛苦。"这句话,在我结识营中那些烈士以后,时常萦绕在我心头。他们的痛苦和死亡,都在证明一个事实:人最后的内在自由,绝不可以失丧。可以说,他们配得上他们所受的苦,他们承受痛苦的方式,是一项实实在在的内在成就。正是这种不可剥夺的精神自由,使得生命充满意义并有其目的。
忙碌而积极的生活,其目的在于使人有机会了解创造性工作的价值;悠闲而退隐的生活,则使人有机会体验美、艺术,或大自然,并引为一种成就。至于既乏创意、又不悠闲的生活,也有其目的:它使人有机会提升其人格情操,并在备受外力拘限的情境下选择其生活态度。集中营俘虏虽与悠闲的生活和创意的生活无缘,但人世间有意义的,并不只是创意和悠闲而已。如果人生真有意义,痛苦自应有其意义。痛苦正如命运和死亡一样,是生命中无可抹煞的一部分。没有痛苦和死亡,人的生命就无法完整。
一个人若能接受命运及其所附加的一切痛苦,并且肩负起自己的十字架,则即使处在最恶劣的环境中,照样有充分的机会去加深他生命的意义,使生命葆有坚忍、尊贵与无私的特质。否则,在力图自保的残酷斗争中,他很可能因为忘却自己的人性尊严,以致变得与禽兽无异;险恶的处境,提供他获致精神价值的机会;这机会,他可以掌握,也可以放弃,但他的取舍,却能够决定他究竟配得上或配不上他所受的痛苦。
读者千万不要以为这些思虑都太超凡绝俗,太与现实生活脱节。的确,有能力达到这样崇高精神境界的人,实在寥寥无几。集中营众多俘虏当中,也只有少数几个人,能够守住完全的内在自由,且获得痛苦所惠予的那些价值。然而,即使只有一个实例,就足以证明人的内在力量,可使人超越于外在的命运。这种人,并非只有集中营里才有。在世界各地,人处处都面对着命运的挑战,面对着经由痛苦而获大成就的机会。
且以病人--尤其是罹患绝症者--的命运为例。有次,我读到一封由某个半身不遂的年轻人写给他朋友的信。信上说,他才刚获悉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即使动手术也终归徒劳。他又说,他看过一部影片,里头有个人以勇敢和尊贵的方式等候死亡。当时,他觉得能那样迎接死亡,实在是一大成就。如今--他写道--命运也给了他一个类似的机会。
这部影片,名叫《复活》,是由托尔斯泰名著改编的。几年前观赏过的人,想必也有过同样的念头。影片中所见,都是伟大的命运和伟大的人物。至于我们这些观众,在当时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命运,也没有机会去成就这种伟大。电影散场之后,我们走入附近一家咖啡屋里;一杯咖啡一份三明治落肚后,那些曾一度掠过脑际的形而上学思维很快就被我们忘到九霄云外。然而,当我们亲身遭遇一个伟大的命运.当我们必须以同样伟大的精神下决心和它周旋到底,无奈,我们早已经忘怀多年前的青春决断,只好颓然退下,树旗投降。 #p#分页标题#e#
也许有一天,我们再度看到同一部或类似的影片。然而在此之前,可能早有其它影像掠过我们的心眼,为我们展现出多少生命斗士其远超乎区区一部电影所能展现的丰富成就。我们可能想起某个独特的人,想起他伟大的内在所曾散发出来的点点滴滴,正如我时常想起集中营一名女郎的事迹一样(我亲眼看到她死去)。她的事迹十分简单,简单得不足一道;读者听了,也许会以为是我杜撰的,然而我却觉得这仿如一首诗。
这位女郎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然而当我同她说话,她却显得开朗而健谈。她说。"我很庆幸命运给了我这么重的打击。过去,我养尊处优惯了,从来不把精神上的成就当一回事。"她指向土屋的窗外,又说:"那棵树,是我孤独时唯一的朋友。从窗口望出去,她只看得到那棵栗树的一根枝丫,枝丫上绽着两朵花。"我经常对这棵树说话。"我一听,吓了一跳,不太确定她话中的含义。她神智不清了吗?她偶然会有幻觉吗?我急忙问她那棵树有没有答腔。--"有的。"答些什么呢?一"它对我说,'我在这儿--我在这儿--我就是生命,永恒的生命。"
我已经说过,营中俘虏的精神状态,与其说是一大堆条分缕析的精神物理学因素所促成,无宁说是自由抉择的结果。从心理学立场来研究俘虏,我们已知:惟有容许自己丧失精神防线的人,才会沦为集中营恶势力下的牺牲品。问题是,这所谓的"精神防线",会是或应该是什么?
曾在营中呆过的人,每谈及当时的经验,都一致宣称最令人颓丧的困扰,就在于无从知道那种非人生活将何时了结。获释的日子,遥不可期(在我的营里,连口头上谈论此事,都毫无意义),每个人的监禁期,不仅不能确定,更是毫无期限,有位专门作研究的知名心理学家就曾指出,集中营的生活,可称为一种"暂时的生存";我们倒可以进一步把它称作"一种无明确期限的暂时生存"。
初到一个新营的俘虏,对该营的情况通常一无所知。由别的营辗转回来的人,却又不得不守口如瓶。有些营则只见人进去,不见人出来。可是,只要一进营门,所有的俘虏心理上都会来个剧变:不明确之感告终,终局之不明确继之而来。任何人休想预测营中岁月将何时了结,或究竟有无了结之望,因为根本不可能预知。
拉丁字finis,有双重含义:一是终结或结局,一是有待企及的目标。一个人如果看不出他的"暂时存在"将于何时终结,自亦无法朝人生的最终目标迈进。他不再计划未来、安排未来,而这恰恰和生活于正常状况下的人相反。也因此,他整个内在生活的结构将随之改观,衰败的迹象亦将渐渐呈现,并由其他的生命领域(如身体)中暴露出来。举例来说,失业的工人就有类似的处境。他处于暂时性的存在中,就某方面看来,他实在无法替未来作打算,或朝一个既定目标迈进。以失业矿工为研究对象的论著,就显示出这类工人每为时间之"变形"所苦。这种内在时间的"变形",肇因于失业。集中营俘虏也有这种奇特的时间体验,并且也深以为苦。在集中营,一小段的时间--譬如一天当中由于每一分、每一刻都充满了痛苦和疲惫,感觉上仿佛遥无止期。较长的时间--譬如一个星期--则似乎过得很快。当我说营中一日,长于营中一周,许多难友都表示有同感。这种时间体验,多么怪异啊!我不由得想起汤玛斯曼的名著"奇峰"(The Magic Mountain,书中包含极犀利的心理学观点)。在"奇峰"一书里,一群疗养院的肺结核患者也有类似的心理状况。他们同样不确知何时可以解脱,同样活得没有未来,活得茫无目标。汤玛斯曼即针对此点,研究其精神的演变过程。
有名俘虏曾告诉我,他抵达车站后,随着长长的队伍步行到集中营,当时只觉得好象是走在自己的出殡行列里似地。他的生命仿佛早已死去,有如过眼云烟,毫无未来可言。这种死气沉沉的感觉,更因为其它两个原因而更形强烈。在时间上,营中岁月漫无期限,最令人刻骨铭心;在空间上,居住范围过于狭窄,又令人透不过气。铁丝网外的一切,不仅遥不可及,更显得疑幻疑真。营外的人事物及一切的正常生活在俘虏眼中简直恍如隔世。
人一旦因为看不到未来而自甘沉沦,便容易有满腹的怀旧愁思。在本书前面,我们曾提到营中人喜欢回味过去,借以忘却眼前的痛苦,现状因而变得较不真实。可是,除去现状中的真实特点,很可能伏下一个危机。当事人势必容易忽略现实中的确存在着、而且可堪运用的机会。把目前的"暂时存在"(provisional existence)当成虚幻不实的存在--这种态度本身正是使俘虏丧失其生命力的一大重要原因。人一旦有了这种态度,任何事物看在他眼里都显得毫无意义。他忘了艰困的外在环境通常能给人一个机会,让人超越自己,从而得到精神上的成长。他不把集中营的困境看成是考验内力的试金石,他不看重自己的生命,反而轻蔑它,当它是无足轻重的玩意儿。他宁可阖上眼皮,耽溺于过去。这样的人自然会觉得人生没有意义了。 #p#分页标题#e#
当然,有能力在精神上达到崇高境界的人只有少数几个。但这少数几个,都有机会表现其人性的伟大(即是借着世俗眼中的死亡或一败涂地来表现这种伟大)。这样的人格,若是换上普通的环境,必然造就不出。至于我们这些泛泛之辈,或许该听听俾斯麦这段话:"生命好比让牙医治牙痛,你老是以为最糟糕的情况还在后头,实际上早已过啦!" 照这句话改变一下,我们也可以说集中营内大多数的俘虏,都相信生命的真正机运早已消逝。其实,现实中永远有着机会和挑战。人可以战胜这些经验,把生命扭转成一个内在的胜利;也可以忽视现有的挑战,茫无目的地过一天算一天--正如大多数俘虏所表现的一样。
27 超越当前的困境
任何人若想以心理治疗或心理卫生方法来抗拒集中营对某俘虏身心上的不良影响,就必须为他指出一个可堪期待的未来目标,借以增长他内在的力量。有些俘虏出于本能,也曾设法自行寻找这样的目标。人就这么奇特,他必须瞻望永恒(sub specie eternitatis),才能够活下去。这也正是人在处境极其困厄时的一线生机,即使有时候必须勉强自己,也一样。
我还记得自己的一个亲身经验。有一次,我随着漫长的队伍由营区步向工地。由于穿了双破鞋子,两脚满是冻疮和擦伤;几公里的路程下来,我痛得几乎掉泪。天气十分寒冷,凛烈的风飕飕吹着。我脑海里不断想着这种悲惨生涯中层出不穷的小问题。今晚有什么吃的? 如果额外分配了一截香肠,我该不该拿去换一片面包? 两星期前获得的"奖金",到现在只剩下一根香烟,该不该拿去换碗汤? 充作鞋带的一根电线断了,我如何才能够再弄一根来? 我是否来得及赶到工地,加入我熟悉的老工作队,或者我必须到另外一个可能有凶恶监工的队里去? 我该如何博取酷霸的好感,好让他分派营内的工作给我,免得我老要长途跋涉到工地作苦工?
这种叫人满脑子只想着这些芝麻小事的处境,我实在是厌倦透了。我强迫自己把思潮转向另一个主题。突然间,我看到自己置身于一间明亮、温暖、高雅的讲堂,并且站在讲坛上,面对着全场凝神静声的来宾发表演说。演说的题目则是关于集中营的心理学!那一刻间我所身受的一切苦难,从遥远的科学立场看来全都变得客观起来。我就用这种办法让自己超越困厄的处境。我把所有的痛苦与煎熬当成前尘往事,并加以观察。这样一来,我自己以及我所受的苦难全都变成我手上一项有趣的心理学研究题目了。斯宾诺萨在他的名著《伦理学》上就曾说过:"我们只要把痛苦的情绪,塑成一幅明确清晰的图像,就不会再痛苦了。"
28 精神防线
对未来--自己的来来--失去信心的俘虏,必然难逃劫数。随着信念的丧失,精神防线亦告丧失;此后,自然甘心沉沦,一任身心日趋衰朽。这种情形通常借着危机的形式而突然发生;而其征兆,营中经验老到的俘虏都十分熟悉。我们每个人都很害怕这种情形发生--倒不是怕发生在自己身上,而是怕发生在好友身上(自己要是已沦落到这个地步,自然就无所谓害怕了)。一个俘虏只要有这种心理危机,刚开始,通常是早上醒来以后不肯穿衣盥洗,不然就是不肯到集合场去集合。你再怎么求他、揍他、恐吓他,都没有用。他只是躺在那里,动也不动。如果这种危机起因于生病,他就拒绝住进病人区或拒绝接受任何冶疗。总之他就是放弃。他呆呆地躺在自己的排泄物当中,天塌下来也不在乎。
信心丧失与全然放弃之间,有着密切的关连。有一次我就遇到了一个非常奇特的例子,我那位资深舍监傅先生,是一位小有名气的作曲家兼作词家。有天他对我吐露心事道,"医生,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我做了个怪梦。梦中有个声音告诉我,我可以许个愿,只要我说出想知道什么,我的一切问题就可以得到圆满的解答。你猜我问了什么?我说我想知道什么时候我可以看到战争结束。你懂得我的意思吗?--'我'可以看到!我想知道什么时候我们可以获释,我们的痛苦可以告终。"
"你什么时候作了这个梦的?"我问。
"一九四五年二月。"他答。当时,已是三月初。
"你梦中那个声音怎么回答?"
他凑到我耳边,悄悄耳语道:"三月三十日。" #p#分页标题#e#
傅先生告诉我这个梦的时候,还是满怀希望,深信梦中那个声音一定是铁口直断。然而,预许的日子渐渐接近,传抵营区的战讯却全不像是我们即将在预许当日获释的样子。到了三月二十九日,傅先生突然病倒了,全身发高烧。三月三十日,也就是预言中他会看到战事结束、痛苦告终的日子,他昏迷不醒,失去知觉。三月三十一日,他死了。从一切外在迹象看来,他死于斑疹伤寒。
29 参透"为何",迎接"任何"
心境(包括有无勇气与希望)的良窳,与身体的免疫能力息息相关。懂得这个道理的人,自然会了解人如果突然失去希望和勇气,很可能因而致死。我的朋友傅先生之死,就是因为预期中的获释未曾实现,致令他陷入绝望使然。突如其来的绝望,减低了他身体上抵抗传染病的能力。由于对未来的信心及活下去的意志皆告瘫痪,身体对病毒便毫无招架之力。结果,他只好一死了之。他梦中那个声音毕竟没错。
这个案例的研究及心得结论,与营区主任医官提醒我的一件事正相符合。一九四四年圣诞节到一九四五年元旦,一星期当中,营里的死亡率大为增加,并且是前所未有的现象。照主任医官的看法,这种现象并非肇因于工作环境较恶劣、伙食配给递减或气候变化甚或新的传染病;而是因为大多数的俘虏都抱着一个天真的希望,以为他们会在圣诞节以前重归故里。当佳节渐渐逼近,佳音依旧杳然,许多俘虏逐渐都失去了勇气,因而万念俱灰,大大削弱了身体的抵抗力,结果便一个个相继死去。
前曾说过,若想重振营中俘虏的内在力量,首先就得为他指出一个未来的目标。尼采说过:"懂得为何而活的人,几乎'任何'痛苦都可以忍受。"这句话,所有与囚犯或俘虏接触的心理专家,都应奉为圭皋。只要有机会,就该给他们一个活下去的目的,才能够增强他们忍受"任何"煎熬的耐力。看不出个人生命有何意义、有何目标,因而觉得活下去没什么意思的人,最是悲惨了。他很快就会迷失。而这种人一听到鼓励和敦促的话,典型的反应便是,"我这辈子再也没什么指望了。"碰到这种反应,你还能说什么?
我们真正需要的是从根本上改革我们对人生的态度。我们应自行学习--并且要教导濒于绝望的人--认清一个事实。真正重要的不是我们对人生有何指望,而是人生对我们有何指望。我们不该继续追问生命有何意义,而该认清自己无时无刻不在接受生命的追问。面对这个追问,我们不能以说话和沉思来答复,而该以正确的行动和作为来答复。到头来,我们终将发现生命的终极意义,就在于探索人生问题的正确答案,完成生命不断安排给每个人的使命。
这些使命因人因时而异,生命的意义亦然。因此,我们不可能以概括的方式来解释生命的意义;而这类的问题也绝无法用泛论来解答。"生命"并不是模棱两可的玩意儿,而是非常真切具体的东西,正如人生的使命也非常真切具体一样。这些使命构成了人的命运;每个人的命运都独一无二且各有不同,无法同别人互作比较。同样的境遇不会重复出现,每个境遇需要当事人给予不同的反应。置身在某种情境当中,人有时候必须以行动来塑造自己的命运;有时候则最好趁机深思熟虑,借以领悟人生的道理!又有时候,光是接受命运,承担个人的十字架即足矣尽矣。总之,每个情境因其特点、性质而迥然有别,其所提出的难题,也永远只有一个确切的解决方法。
人一旦发觉受苦即是他的命运,就不能不把受苦当作是他的使命--他独特而孤单的使命。他必须认清:即使身在痛苦中,他也是宇宙间孤单而独特的一个人。没有人能替他受苦或解除他的重荷。他唯一的机运就在于他赖以承受痛苦的态度。
曾经在集中营内呆过的我们,都不认为这只是与现实脱节的空论。这是唯一对我们有帮助的见解,即使在毫无逃生之望的时候,我们也能够借着这种看法而免于绝望。很久以来,我们即已不再询问"什么是人生意义"了。这种天真的质疑,是由于把人生看成借着积极创造某种有价值的东西而实现某个目标所致。我们早已彻悟,人生意义的涵盖面不止于此,它包括生存与死亡,临终与痛苦。 #p#分页标题#e#
一旦看透了痛苦的奥秘,我们就不愿再以忽视、幻想或矫情的乐观态度来减轻或缓和集中营内种种折磨所带来的痛苦,反而把痛苦看作是值得承担的负荷。我们不再退缩,只因为我们已了解痛苦暗含成就的机运。正是这种机运,使德国诗人里尔克(Ralner Maria Rilke l873-l926)写出:"有待了结的痛苦,何其多也!"(Wie vielist aufzuleiden!)所谓"有待了结"的痛苦,与一般常说的"有待完成的工作"用意相类。的确,有待我们了结、完成的痛苦,实在非常繁多。所以,我们有必要勇于面对所有的痛苦,并把软弱的时刻和暗弹的泪水减到最低量。然而,我们并不必以流泪为耻;毕竟眼泪证明了我们有承担痛苦的最大勇气。只可惜了解这个道理的人少之又少。有的人偶尔会赧颜表白自己哭过。我就曾问过一位难友,他的水肿是怎么治好的,他红着脸答道:"我用眼泪把它哭好的。"
30 寻出生命的意义
心理治疗或心理卫生法,在集中营内十分不易进行。一旦有此机会,则进行之初,不是采取个人方式就是采取集体方式。个人心理治疗通常是一种"救生步骤",以防止自杀为主。营中若有人企图自杀,按营规是严禁施救的。比如有名俘虏企图上吊,任何人都不可割断绳索将他救下。因而,在自杀企图萌生之前即防患未然,最为重要。
我还记得两个极其类似的自杀未遂案例。两名当事人都曾吐露过自杀的意图,并且都运用了典型的论调:他们对生命再也没什么指望了。碰到这种情形,最重要的便是让当事人了解"生命对他仍有指望,未来仍有某件事等着他去完成"。事实上,我们发觉这所谓的"某件事",对其中一位而言,是指他的爱子--后者正在外国等着他。对另一位,则是指一件事,而不是一个人。此人是个科学家,已经撰写了一系列尚待完竣的书籍。这件工作别人是无法代劳的;正如上述那位父亲在他爱子心目中的地位,任何人都无法取代一样。
这种独一无二的特性,使得每个人都与众不同,也使得每个人的存在有其意义。这种特质与创造性的工作和人类之爱息息相关。一个人一旦了解他的地位无可替代,自然容易尽最大心力为自己的存在负起最大责任。他只要知道自己有责任为某件尚待完成的工作或某个殷盼他早归的人而善自珍重,必定无法抛弃生命。他了解自己"为何"而活,因而承受得住"任何"煎熬。
31 集体精神治疗
在集中营,集体精神治疗的机会十分有限。合适的榜样远比空泛的言辞还要有效。因此,如果有一名资深舍监不与当局同流合污,则他的正义并鼓舞人心的作为,将使他有千万次的机会对辖下诸俘虏发挥他惊人的影响力。行动的影响,向来比言辞还具有立竿见影之效。不过,如果内心的感受力为外在某个情境所增强,则口头劝勉仍然有相当的功效。记得有一次,某营舍发生事故,全舍俘虏皆深受震撼,内心的感受力因之大增。当时,舍监便安排了一场集体精神治疗。
那天真够糟糕。大伙儿在集台场上听训,当局宣称,今后许多行为,譬如从旧毯予割下一段一段的小布条(用来垫脚踝)或其他极其微不足道的"偷窃"等等,都将视同捣乱,因此当立刻以吊刑处决。几天前,一名饿得半死的俘虏闯入囤放马铃薯的储仓,偷了几磅的马铃薯;结果东窗事发,还被几个难友认了出来。营区当局获悉此事,便下令大伙儿把该俘虏交出来,否则全营要挨饿一天。不用说,全营二千五百名俘虏都宁愿绝食。
绝食当天的傍晚,我们躺在茅舍里,心情十分恶劣。每个人都闷不吭声,即使出声,也显得恶声恶气。更倒霉的是,后来连灯火都熄了。大伙儿的心情真是恶劣到极点。所幸,资深的舍监非常睿智。他针对大家当时的心境,临时来一段训勉。他提到近几天来因病或自杀而死的许多难友;并指出他们真正的死因是在于放弃了希望,然后,他要大家设法防止类似的惨例发生,并且指定我替大家"打打气"。
天晓得我当时有没有心情去说教打气。我又饿又冷又累,加上心情不佳,根本没兴致为难友提供任何精神治疗。然而,我又不能不把握这难得的机会。在当时,大伙儿最迫切需要的莫过于鼓励了。
因此,我先以最琐碎的舒适问题作为开场白。我说,即使在二次世界大战已届六年的欧洲本土,我们的处境仍然不算是想像中最悲惨的。我建议每个人问问自己:截至当时为止,有哪些损失是无可挽回的?据我推测,对大多数的俘虏而言,这种损失实际上几等于零。任何人只要活着,就有理由去怀抱希望。健康、家庭、幸福、专业技能、运气、社会地位等等,这一切都是可以重整旗鼓、东山再起的。毕竟,我们的一身硬骨,都还完好如初。过去不论经历了什么,都可以成为来日的一笔资产。说到这儿,我引用了尼采的一句话:"打不垮我的,将使我更形坚强。"(Was mich nicht umbringt.macht michstarker.) #p#分页标题#e#
随后,我谈到了未来。我说,平心而论,未来似乎是无何希望。每个人都可以料定自己的生还机会极其渺茫。营中虽尚未流行斑疹伤寒,我个人估量自己大约只有二十分之一的存活机遇。然而我又说,尽管如此,我仍不打算放弃,也不愿失去希望。毕竟,连下一个钟头会有什么变化都没有人知道,而况是未来? 我们虽不能预料这几天内能发生什么重大的军事变化,然而以我们在集中营的经验,谁又比我们更清楚大好的时机有时往往乍然降临--至少降临在某个人身上? 譬如,你我很可能意外地被分发到一个工作环境特佳的支队上,只因为集中营俘虏的"运气",便是由这类事情凑合起来的。
我不只谈到未来及其阴影,更提到往昔和往昔的一切欢乐,也谈到过去的光辉如何照耀着此刻的昏暗。为了避免流于说教,我再度引用一位诗人的诗句:"尔之经历,无人能夺。"不只我们的经验,连我们做过的一切事、受过的一切痛苦,甚至脑海中有过的一切重大思考虽然已成过去,但全都未曾消失;只因为我们已把它孕育成形,使其存乎人间、曾出现过的也是一种存在,而且可能还是最明确的存在。
接着,我又谈到许多能使生命有其意义的机会。我告诉这些难友(他们全都静静地躺着,偶尔哀叹一两声),人类的生命无论处在任何情况下,仍都有其意义。这种无限的人生意义,涵盖了痛苦和濒死、困顿和死亡。我请求这些在昏暗营舍中倾听着我的可怜人正视我们当前处境的严肃性,我要他们绝不能放弃希望,而该坚信目前的挣扎纵然徒劳,亦无损其意义与尊严,因而值得大家保住勇气、奋斗到底。我说,在艰难的时刻里,有人--一位朋友、妻子、一个存亡不知的亲人,或造物主--正俯视着我们每个人。他一定不愿意我们使他失望。他一定希望看到我们充满尊严--而非可怜兮兮地承受痛苦,并且懂得怎样面对死亡。
最后我谈到我们的牺牲,并说这牺牲无论如何都有其意义,在正常的环境或有所成就的情况里也许不然,但事实上的确有其价值;而这一点,有宗教信仰的人一定不难理解。我更举一个难友为例。此人在抵达集中营时,曾试着和上苍约定:他要以自己的痛苦和死亡,作为超渡他所深爱的人的代价。在他看来,死亡和痛苦乃深具意义;他的痛苦和死亡,是意味深长的牺牲。他不愿平白无故地死去,任何人都不愿这样子死去。
我这番话的用意,无非是想在那种黯淡无望的处境中,为我们当时当地的生命,寻出一个圆满的意义来。我看得出,我这番努力发挥了极大的效果。当电灯泡重又大放光明,我看到许多难友拖着憔悴的躯体蹒跚地走过来,噙着泪直向我道谢。然而此际,我却不能不承认我当时所拥有的内在力量实在太过薄弱;否则,我一定更能够和难友在患难中互相砥砺。而且我也相信,我一定错过了许多这样的机会。
32 天使和恶魔
现在,我们要谈的是俘虏心理反应的第三阶段:重获自由之后的心理。在此之前,我们且先考虑心理学家(尤其是曾在集中营里呆过的心理学家)经常被问到的一个问题:集中营警卫的心理结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同样是有血有肉的人,怎么可能像许多俘虏所说的那样,用尽各种残酷手段来凌虐别人?任何人一旦听到这样的指控,且一旦相信这种事的确发生,就不能不问,这一切由心理学的观点来看怎么可能发生的。如果要给这个问题一个简单明了的答复,就不能不先指出几个事实:
第一、警卫中有几名是虐待狂,而且是医学临床上纯粹的虐待狂。
第二、一旦有必要组成一支真正严格的警卫队,这些虐待狂一定入选。
在严霜刺骨的工地作了两个钟头的苦役后,我们如能获准在一个喂满树枝木屑的小炉前烤火暖身,那可真是天大的享受。然而,总有几个监工专以剥夺我们这份享受为乐。他们不只严禁我们靠近炉火,还把炉子踢翻,并把可爱的炭火塞到雪堆里弄熄,然后脸上便现出得意之色。挺进队只要看某个俘虏不顺眼,永远找得到一个以酷虐手段出名的虐待狂,来整这名倒霉的俘虏。
第三、大多数警卫由于多年呆在集中营里目睹过太多太多的残酷手段,感觉早已经迟钝了。这些心肠硬化、道德感僵化的人虽然不愿主动采取残酷的手腕,却也不阻止别人施暴。
第四、众警卫当中也有几个人对我们甚为同情。这是必须声明的一点。即以我最后羁留的集中营为例,该营的司令官就是个好人。他为了替自己辖下的俘虏购置药品,常常自掏腰包,花了许多钱。而这件事,一直等到我们获释之后才传扬开来;在此之前,则只有营医(也是一名俘虏)知道。然而那个老资格的总舍监,虽然也是个俘虏,心肠却比任一名挺进队警卫还要狠。他老是为了细故,殴打别的俘虏;然而据我所知,这位司令官从没出手打过任何人。 #p#分页标题#e#
因此,光知道一个人究竟是警卫或俘虏,显然并不能据以了解此人的性格。人类的同情心,在任何一群人当中皆可发现,即使是容易招致诟病的一伙亦然。群伙之间的界线原都是重叠的。我们不能以草率的二分法来断定谁是天使,谁是恶魔。当然,身为警卫或监工,却能善待俘虏,出污泥而不染,确是值得称道。反之,同为俘虏却虐待其他难友,则卑鄙可耻莫此为甚。众俘虏对于这种毫无品格的无赖,显然特别感到懊恼,但对于任何一位警卫所施予的小德小惠,则特别能刻骨铭心。我就记得有一天,一位监工偷偷塞给我一片面包,而我知道,那一定是他由自己的口粮中节省下来的。当时,那一小片面包所代表的心意,令我感动得流泪。那位监工所给予我的,除了一片面包之外,更有包含在他辞色之间的一股温情啊!
由此可知,世界上有--且只有--两种人:正人君子与卑鄙小人。两种人处处都有,散见于社会的各阶层。任一阶层任一团体的人,都不会是清一色君子或清一色小人。所以,即使是挺进队警卫,偶尔也会有一、两个正人君子。
集中营的生活揭露了人心深处的隐秘。如果我们从这些隐秘中再度窥知人性其实不过是善恶的混和会惊奇不置吗? 善恶的分界线,竟划过了天下众生,直抵人性的最深层;即连在集中营所揭露的深渊底层,亦如此清晰可辨,宁不令人慨叹吗?
33 获释后的营俘心理
现在,该正式来谈谈最后一个阶段的集中营心理--也就是俘虏获释后的心理了。要描述这种个人色彩必然特别浓厚的获释经验,我们自当循着故事部分的线索,回到营门挂起白旗的那天早上。
经过多日来高度的紧张,营区当局终于宣告投降;营中俘虏的心境随即由极度的紧张转为全然的松懈。不过,如果你以为我们一定都乐得发狂,你可就大错特错了。
我们拖着疲惫的身子,蹒跚走向营门,而后怯怯地四下张望,再狐疑地互相瞥视,最后则试探性地走出营门外几步。这回,没有人对我们吆喝,我们也不必再急忙闪避突如其来的一击或一踢。这回,警卫请我们抽烟了! 起先,我们几乎认不出他们来,因为他们早已经迅速换上便衣。大伙儿沿着营门口的大路慢慢走着,不久,每个人两腿都酸痛得像要断了般的。然而大伙儿还是一跛一跛地往前直走,想以初为自由人的眼光看一看集中营的周围环境。"自由"--我们脑海里反复思索这个字眼,然而却无法领略它的真义。过去这些年来,我们无时无刻不梦想着自由,梦到后来却忘了自由的含义。如今,我们已拥有自由,无奈这个事实,我们一时间还不能心领神会。真切的自由滋味尚未渗入我们的意识层中。
大伙儿走到缀满鲜花的草地,虽然看得到,且也知道草地就在眼前,无奈心里却空空茫茫,毫无感觉。后来,大伙儿看到一只尾部羽毛极其鲜艳的公鸡,第一丝喜悦的火花才绽现出来,然而绽现的时间十分短促。毕竟,我们还不属于这个自由而美丽的世界啊!
当晚,大伙儿重在营台里相聚,有人悄悄问另一个人:"告诉我,你今天快不快乐?"
此人似乎不知道大家的感觉全都跟他一样。他害臊地答道:"老实说,一点也不。"其实,我们早就丧失了感受快乐的能力,必须慢慢再学习才行。
34 人格解体
获释俘虏的这一切反应,照心理学的说法,便是由于所谓的"人格解体"(depersonalization)使然。每样事物都显得不真实、不可能,恍如梦幻一般,令人不敢置信。过去这些年来,我们有多少次为梦境所骗啊!我们梦到获释的日子来到了,我们重获自由,并且重返故乡,会见朋友,拥抱妻子,还坐在餐桌旁边,畅谈营中的一切经历--还说我们常梦到获释的光景。然而不多时,耳边响起尖锐的哨音;起床的讯号,惊醒了我们的"自由大梦"。如今,梦境是实现了,然而我们真能相信吗?
35 宣 泄
身体所受的压抑,远较心理的为少;因此,打从获释的第一刻开始,身体就懂得善加运用。大伙儿开始狼吞虎咽,一连吃喝了好几个小时和好几天甚至还吃到半夜。每个人的食量都大得惊人。有个俘虏就曾被附近的农家请去作客,当时,他吃了又吃,然后又喝了咖啡,打开了话匣子,从此便喋喋不休个没完。多年来积压在他心里的一切,终于得到了宣泄的良机。听他说话,他会有一种感觉:他"非讲不可"!他说话的欲望是无可抗拒的。大凡曾在重大压力之下度过一段时间--即使只是短短数天,譬如被盖世太保反复盘问--的人,都会有相同反应(这种人我就认识了几个)。一直要等到许多天以后,当事人不光是舌头喋够了,连心头的重荷也宣泄够了,才会突然意识到自己已冲破了重重羁绊,真正感到轻松起来。 #p#分页标题#e#
36 重获新生
获释几天后的某一天,我穿过缀满鲜花的草地,在乡野间一连走了好几里路到营区附近的市镇去。我听得到云雀振翅高飞时欢欣的啁啾。几里方圆之内,一无人迹,只有广阔的大地、无垠的晴空,云雀的欢跃、以及自由的空间。我停下脚步,四下张望,再仰视穹苍,然后,我跪了下来。那一刻间,我对自己和世界,可以说一无所知;而我的心里,永远只回荡着同一句话:"我从窄小的牢狱里向天主呼号,而它在广袤的穹苍间答复了我。"
我究竟在那儿跪了多久,把那句话重复说了几遍,如今已不复记忆。然而我却知道,就在那一天的那一刻中,我的新生命展开了。我一步步地前进,直到我重又成为一个真正的人为止。
37 精神失调的危机
要由营中最后数日的剧烈精神紧张归于内心的平静,当然不是轻而易举。如果你以为获释的俘虏不再需要任何精神上的帮助,那可就大错特错了。一个人承受如此巨大的精神压力达如此长久的时间,获释之后(尤其释放得相当突然)自然会遭遇危险。这种危险,由心理卫生的观点来看,便是指心理平衡的问题。潜水员一旦突然离开海底,巨大的水压顿告消失,他的身体健康势必受到威胁。同样地,一个人一旦突然解除其精神压力,精神健康也一定会面临考验。
在这个心理阶段当中,禀性较粗朴原始的人,必然逃不过营中残酷暴行的影响。他们一旦获释,就自以为可以随便且毫不容情地使用自由。在他们眼里,改观了的只有一件事:他们已经摇身一变,成为压迫者,而不再是被压迫者。如今,他们是强权和不公的煽动者,而非饱受凌辱的落水狗。他们根据过去的恐怖经验,认定自己所行不偏;而这想法,常常在小事情上可以看出。譬如,我有次和一位友人要到集中营去,途中经过一片麦田。我很自然地绕道而行,但友人却抓住我的手,把我拖着走过麦田。我结结巴巴地说不该践踏农作物,不料他勃然大怒,瞪着我咆哮道:"不用说了,我们难道被剥夺得还不够多? 我的妻小统统死在煤气间里,而别的东西当然更不必提。现在,你居然还禁止我践踏几棵麦子!"
这种人唯有经过苦口婆心的劝导,才会慢慢领悟到一个极其平凡的事实:没有人有权做坏事,即便是受尽欺凌的人亦然。这种苦口婆心的劝导工作,必须有人肯予承担;否则后果势必远比损失几千棵小麦还严重得多。我仍然记得有个难友卷起袖子,指着我的鼻子大叫:"等我回家以后,这只手要是没沾满血腥,我一定把它剁掉!"在此我必须声明,说这话的人并不是个坏家伙。他在集中营里和出营以后,一直是我最好的伙伴。
精神压力骤然解除,固然易于导致道德的畸型,但另有两个基本经验,也很可能破坏获释俘虏的人品。那就是回复正常生活时很容易产生的愤恨和幻灭。
愤恨是故乡的一大堆令他不满的事情所引起的。譬如,当他返归故里,发现许多乡人一看到他,只是耸耸肩或打哈哈而已,不免兴起满腹的尖酸愤恨,因而不禁自问干嘛要承受过去那一切痛苦。当他到处都听到差不多雷同的反应:"我们并不知道啊!""我们也吃了许多苦",不禁要自问这些乡亲难道真的没别的话好对我说?
幻灭的经验就不同了。当其时,显得残酷的,不是乡人(他们的肤浅和淡漠,真叫人厌恶得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永远不再看到任何人);而是命运本身。一个多年来自以为已尝遍人世间最惨烈痛苦的人,却发觉痛苦永无止境;发觉自己可能还要再吃更多的苦,而且苦得更厉害。
我们曾谈到,要鼓舞营中俘虏活下去的勇气,就必须为他指出一个可堪期待的未来,必须提醒他人生仍大有可为、有待开创,并告诉他也许有个人等着和他团圆等等。然而获释以后呢?有的人发觉根本没有人等着他回去。他在集中营里为之梦魂萦牵,且为之振作精神的那一位早已劳踪杳然!他日夜思盼的这一天终于实现了,然而摆在眼前的这一切,却与他所渴望的大相径庭!这多么凄惨啊:他也许搭上电车,兴冲冲回到他多年来朝思暮想的家园。他按了门铃,一如他在千万次的梦里所渴望做的一样。结果却发现该来应门的那人已经不在,且永远不在了。
在集中营里,我们彼此间常说,人世间恐怕没有一种幸福足以弥补我们所受的一切痛苦。我们并不是希求幸福--使我们有勇气,使我们的痛苦、牺牲及死亡有其意义的并不是幸福本身。然而,我们也没有面对不幸的心理准备。正因为这样,为数甚众的俘虏在重返故里之时才受不了幻灭感的打击而消沉颓丧难再振作。精神医师也很难帮助他们克服这一层心理障碍,重新展望人生。尽管如此,身为精神医生的人仍不应就此束手,反而该把这个心理障碍看作是一项额外的刺激物。 #p#分页标题#e#
38 直如一场恶梦
终有一天,每位获释的俘虏在回顾集中营的种种经历之时,将不复了解自己是如何熬过来的。当获释的日子终于来临,每样事物在他看来都像是一场美梦。同样地,终有一天,一切集中营的经验在他看来,也将不过如一场噩梦。
而重归故里的人最重要的一个体验,便是历尽沧桑之后所享有的一个美妙感觉:从今以后,除了上苍,什么都用不着畏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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