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大人生启示录》:抒情的生命
第九部分 抒情的生命
1
每个人都渴望抒情和浪漫的生命体验,先来看一首诗:
《远行》(袁飞诗)
我在黄昏
来到你的村庄
从这里
可以远远地
望见你的屋顶
梧桐树在水边
摇着大大的叶子
我疲倦极了
无力叩响
你的木门
就这样
靠在你的窗下
把手搭在
六弦琴上
寒风吹过木廊
我就这样
靠着
当你下楼时
会发现我的
——它体现了人的两种渴望:诗意栖居和抒情浪漫。我年轻时去泸沽湖(传说中的女儿国、母系社会)就深刻地感受到了这种美妙体验,但那是未经现代文明的泸沽湖。
以往的人生活在“天地人神”共居的世界,人们有心灵有归宿,而现在在信仰破灭和工业文明背景下,人渐渐都朝着同一性发展,就是物质的、机械的、空洞的,人沦为工具,人即机器。每个人都渴望抒情和浪漫的生命体验,但再也不会有了,你的心感到沉痛了吗?
当我偶尔回忆起年少、年轻时那些纯美的情结和眷念,例如:故园、春天,感到恍若隔世,那时的“春天”和我们现在所见的“春天”不是一个概念,现在的"春天"是如此枯燥、空洞、苍白,是一堆原子分子机械的世界,而那时的“春天”是一种广阔的清寒寂寞的秘密的美,如同天国一样的事物。
你能理解吗?这种失去痛心疾首。
2
抒情——在汉语词典中的解释是:表达情思、抒发情感。这种解释无以表达我理解的“抒情”,我对“抒情”的理解是人自身的审美化或诗性化时的一种情绪体验。抒情的一定美,但美不等于抒情。
我对抒情的生命抱有深深的兴趣,古今中外,他们有:李白、苏东坡、海子、沈从文、郁达夫、梵高等,他不只是要从事诗性的事业,而且其本人的人生也要审美化,尤以海子、梵高为代表,他们俩都选择了自杀这一最具生命张力和哲学意味的行为。除了抒情的人物,还有抒情的时代,比如大航海探险时期、十九和二十世纪的“美国梦”、1980年代的中国诗歌时代,如果与现代社会相比,全部的农耕文明史和前现代都是抒情的。虽然这是一个精神贫困、灵魂萎靡的时代,但我相信你的儿童和少年也经历过生命的抒情体验,那种美好与美不同,与幸福不同,与崇高和神圣感都不同,抒情时生命自身都被审美化,这种体验真“爽”,一切烦忧、恐惧、生命的种种重负、不自由都消失了。
3
通常在秋意初凉和初冬寒的时候,我们会有一种超然的平静感、寂寞感,这种寂寞感会让人感到自身的高贵。这种感受非常美妙,还裹挟着一种淡淡的悲伤。这是人的本真状态!
这是最让我情思缱绻的时候,远方的恋人、高山、星辰、爱……
我最爱秋天,秋天使生命沉静,充满诗性。
4
在我的心中永远有一个故乡,它已永远消逝在宇宙时空中:
春天,在后山,寂静而寂寞,风在高高的树梢摇荡,灵魂被吹得清凉、飞扬。故乡美丽的女子背着背篓走过,朝树下的我温婉一笑,然后慢慢消逝在浩浩荡荡的春风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沉醉,说不出的销魂。把肉体还给故乡的女子,把骸骨和毕生的疼痛还给故乡的大地。
5
《故园花事》
花开的那夜,我睡在床榻上,两三岁吧,惊异不已,祖母已睡熟,我想下床榻去,但不能。只好骗着祖母起来扶我尿尿。开门一刹,清风撩人,看不大清,只嗅着一些香气。那夜梦到无数的花开,一棵树上也蜿蜒开上去很大的润黄的花,我坐在屋前,空洞的世间,感受花开那无尽的呼吸般的气息,春意肆虐。整个世界都无人,有些清冷。夜里被一阵阵幽幽的风竹声惊醒,那是无法言说的清凉静谧。那时想我生活的这片地方,有深潭,有青麓,有坟,原上皆是各种花开:桃花、梨花、杏花、樱花……清风微拂,那春意浓烈得令人窒息,太不可思议,老屋在春意肆虐里像个民间。后半夜听到湿漉漉的雨声,还有一只野猫翻过梁时的凄清的叫声。次日开门,遥望去,太大的气势了,梦里一样的世间,不敢出门。以后夜夜想着屋前院后的各种春色,红的、黄的、白的……那浓那潮湿的气息,总在惊惧之中,说不清是为什么,我太小了,有些害怕。
6
在幼年的夏夜,星星是眨呀眨的,萤火虫也是眨呀眨的,在乡村的原野,分不清追赶的是星星还是萤火虫。随着你的跑动,它们也像风一样变换位置。
在少年,最深刻的印象就是黄昏里姑娘长发散发出的肥皂的香味,只有少年才懂得的忧郁、孤独和美好憧憬。
后来,在西域,和一个女子骑一匹马走在草海木栈道上,到处都是萤火虫,映着水,就像行走在天空,闻到那淡淡头发的香。那一刻,感觉心都碎了。
7
一个人进入中年期,回忆起他过往生命里那遥远的青春、励志的奋斗、日益依稀的情感,尤其是那求不得、未得到、已失去的爱,他一定对这一句话深有感触:人生就是不断放下的过程,遗憾的是我们没有好好告别。——因此我们常常穿越在梦境,寻找,并指望最后一次的倾诉或终究肝肠寸断终究无法好好告别的所谓“好好告别”。生命里那些灰烬里的温存,如何放得下?
8
有灵的春夜,我躺在床上,在梦与醒的边陲之地,闻到窗台外吹来的香气,便进入到了一个辽阔、清凉的世界,看到很多景象,很多情结深处的爱和寂寞。这个世界光线幽魅,风景寂寥,情事清凉,有时我在半空中飞。这个世界与想象的世界不同,与梦中的境域也不同,我没有主动想象,也没有入睡。为了让我更长久地游乐在这个诗意的世界里,我在窗台上种了很多香气浓郁且不同的花。
我深爱这个天国般的世界,在秋夜这种体验会更加强烈,因为秋会给带给人强烈的寂寞感。
秋天是灵魂的季节。
午睡,听着小窗外秋风吹得黄叶猎猎作响,朦胧之际,风阵阵寒凉,灵魂寂寞,又欲入太虚,混沌之际,闻到奇异的香,那种飘摇、逍遥之感,缱绻缠绵,不愿醒来。醒来了真有从天国堕落凡间的感受。
9
每个男人心中都有一个阿尼玛,一个完美恋人,她美丽、智慧、有比你强大的力量。昨夜,我和我的阿尼玛相遇了,在充满恐怖、死亡、诡异的异世界里战斗、生存,我感受着她的极致的爱,极致的暖,醒来时脸庞都是泪水,我无法形容那种沁如骨髓的美好,醒来后皮肤上还有那种酥麻的暖,太不可思议了,太真实了,这也许就是天国的经历。
10
在探险盗墓的故事中,常有一个经典桥段,即打开棺材,看到一个年轻的尸体,美丽动人,像睡着了一样,接下来的情节你可结合你的情结自行脑补。这一幕蕴含着大量的人类母题:
其一,她的美丽是圣洁的,如果人活着灵魂就不免被世俗玷污。
其二,死亡是抵达天国的必经之路,她便成为你和天国之间的桥梁。
其三,对死亡的恐惧同时也是性欲(生命力)的极致。
其四,生死相隔成全最美丽的爱情。
其五,她同时也是非人、邪恶的代名词。
人类文化母题有:女性崇拜、恋母情结、生殖崇拜、神圣冲动、死亡情结、英雄情结、人格里的阴影等等。
这是一种极致的情感体验,而在梦中可以实现这个体验。
11
那年我心血来潮,躺在一个筏子上在大河上漂泊,白天漂泊,晚上上岸扎营,是因为承受不了大河夜晚倒映着星河的恐惧,后来遇到了只害命不谋财的强盗,便不再上岸。很快孤独感便侵袭来了,是让你对一片云彩也会爱上的孤独感,而很快我的孤独也得到了安慰——筏子后的水中开始跟随一具尸体,人的尸体,浅红色的衣襟翻滚,看不清脸,它时隐时现时远时近地跟随我的筏子六天,第七天的早晨彻底消失了,我嚎啕大哭,也许是条大鱼吧,不管如何悲伤使我不得不终止了漂泊,我弃筏上岸,走在芳香的乡村的田野,大片大片的香风让人沉醉,我知道我被困在一幅油画里,一个女神凝视着我,我不习惯这凝视,便躲到芦苇丛中,我和这个世界都在她的眼瞳上——她的眼神开始迷离朦胧,直至世界被关闭。
12
对于男性来说,没有一个乳房不能抚慰的孤独。因为在孤独时他的心理可以退行到婴儿期,一个女性的身体成为他全部的世界、最后的城堡、神性的居所,这是他的生来之地、往生之所。当他不能找到这个身体时,存在性焦虑,尤其是被与自然、大地无关的现代性事物包围的人,他会绝望,就像被抛弃在宇宙的虚无地带,脚下无立足之地。虚无主义笼罩的阴暗世界里这个身体被赋予了本体论意义,是诸神密契之地。孤独的诗人海子在一无所有的远方感到孤独,写给“姐姐”的诗中说“今夜,我不关心人类,只想你”,这正是孤独时的心理退行。在我的诗歌中,这一身体总是伴随着大地、棺材、荒野、坟墓、死亡也是这一本体论意义的不自觉显现。
13
秋天,走到乡村,寂静的或荒芜的,无论什么景象,老房子、黄叶树、风声、鸡鸣、任何一处幽僻的阴暗处都能引起我的灵魂强烈的震撼和感动,此时,烦心顿逝、万虑皆消、肉体清凉、灵魂还乡。而相比城市生活就是毒药,被钢筋水泥包围,物欲横流,虚无盛行,几乎没有自由,心灵窒息。每个人都有一个隐居梦,正是如此。
但人们对此的理解难以切中本质,本质是:城市中的人被人造物包围,物质性的、信息化的、异己的价值观包括被他人视作工具和机器,这一切都是反人性的。而在自然与大地有关的生活中人恢复了超验的神秘性,此时人只匮乏一个事物,对男性来说就是一个女性,最好是符合其阿尼玛精神情结的女性,一旦这个单性别带来的精神破缺被满足,他就获得了生而为人的全部安宁,他可以抛弃世界、抛弃这个世界的一切世俗价值去过二人的生活。
14
每个人大概都有过一个隐居梦,隐居田园,隐居山水,隐居于黑森林林中木屋,一条抒情的大河不可或缺,喂马、劈材,在大河里捕鱼,在山中采集蘑菇,在这时间似乎已静止的地方,面对上帝,面对星空,面对旷古与永恒。最好有一个相爱的人陪伴,就像在伊甸园。也许会有意外来临,但不怕,什么都不怕,活着的时候诗性地生存,灾难来临相伴如风消逝。
很多人都做着这个梦,逃离都市,逃离人群,走向荒野,或者守望麦田,或者做一个思想的隐士,我们是一个现代文明的逃避者吗?并不是,我们热爱诗性的农耕文明,但也不排斥现代文明,我们逃避的是现代性对人的异化,你在那个社会能看到很多人,但都是工具、螺丝刀、机器,都是一具具被欲望驱动的丧尸,那种属人的灿烂、辽阔的心灵已经消亡殆尽。但是我们又很难脱离社会去生活,人是群居动物,而又幸好我们还有梦境,请在乎你的梦境,那同样是一种真实的生命历程。
15
我在阳台种了如下植物:
兰花、白玉兰花(应叫“白兰花”)、栀子花、茉莉花、桂花、百合花。
以上是我在人世间最喜欢的八种花,非常女性化的花,都有芳香。
另外我还种了松和竹,算是两个干净的旁观者。
有的花从远方寄来,用透明塑料紧紧包裹着,我要非常小心地用剪刀剪,剪破的第一下就闻到了香,幽冥的光线摇曳,我感到我是一个医生,正剪开一个身子,这让我心悸;
有一棵桂花寄来时,叶子一碰即掉,我救了她数天,叶子却越来越少,看来开花是不可能了,她将不久于人世,我于是又购买了一棵新桂花,而新花来时旧花并没有彻底死去,阳台的位置有限,我只好将她从土中拔出,接着从楼上扔了下去,在脱手的那一刻,我的心头骤然一紧,想起“落花犹似坠楼人”的典故,我想,她是跳楼而死的——而我并不在现场。
每天醒来,我都会迎来第一件幸福的事,那便是为她们浇灌,我经常改变她们的排列次序,就像王面对群妃。
我喜欢在起风的午夜,蜷缩在她们的中间,看星空。有时也会左右摆动,并以为自己也是一棵植物。
我喜欢闭着眼追寻她们交织在一起的变幻莫测的香。有时似乎真的可以看见她们,她们的嬉戏,她们在捉迷藏。
尤其是我在服精神药物的日子里,每一个午夜都是我期待的节日——想起尼采的“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这,才是生命起舞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