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荒诞虚无中寻找出不朽的生命意义
2017-02-08 09:10:54 发布：人生的意义网
海明威是美国二十世纪最优秀的作家之一。《老人与海》是他的代表作，其情节源自一个真实的故事：一位老人独自在加巴尼港口外的海面上打鱼，他钓到一条马林鱼，那条鱼拽着沉重的钓丝把小船拖到很远的海上，老人跟着它两天两夜，马林鱼的头和上半身绑在船边上，鲨鱼游到船边袭击那条鱼，老人一个人在湾流的小船上对付鲨鱼，用桨打、戳、刺，累得筋疲力尽，鲨鱼却把它吃到的地方都吃掉了。当渔民们找到他时，老人正在船上哭，损失了鱼，他快气疯了。
《老人与海》与这个真实故事几乎没有多大区别。主人公桑提亚砑是一个古巴老渔民，“他是个独自在湾流里一只小船上打鱼的老头儿”，“他身上的每一部分都显得老迈，除了那一双眼睛是愉快的，毫不沮丧”，“这个孤独的打鱼人，同别的渔民、渔商没有任何联系，他贫穷、古怪、靠喝冷水、吃生鱼片打发日子。他无儿无女，唯一能与这个人世间发生接触的就是小男孩曼诺林。”他很背运，一连出海84天，却一无所获，同行们怕沾惹晦气，纷纷躲避他，连唯一和他相濡以沫的小男孩也被父母叫走了。尽管如此，“他的希望和信心从来没有消失过。”第85天，他继续驾船出海，终于钓住了一条巨大的马林鱼，为捕获这条马林鱼，桑提亚哥在险象环生的大海中与马林鱼展开惊心动魄的搏斗，双手被钓丝勒得血肉模糊，多次差点船覆人亡，但他没有动摇，没有气馁，经历三天三夜生死搏斗，终于降服了马林鱼。然而，人生似乎是一场注定打不赢的战争。当老人满载而归途中，遭到成群结队的鲨鱼的进攻，它们紧紧包围着马林鱼，你争我抢，尽管老人奋力搏斗，终于无济于事，待到返回港口时，马林鱼已被撕扯一空，只剩下一副巨大的骨架了。老人又失败了。但当人们在路边的小茅棚里发现他时，“老头儿又睡着了，他依旧脸朝下躺在报纸上，手心朝上，两只胳膊伸得挺直的。”婆态完全是一副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样子。“孩子坐在一旁守护他。老头儿正梦见狮子。”
故事就是这么简单。然而几乎所有评论文章都认为《老人与海》是一部寓意十分丰富深刻的作品。海明威创作的一个显著特点，就是追求含蓄，凝练的意境。他曾经以冰山来比喻创作，说作品要像海上漂浮的冰山，八分之七应隐于水下，只有八分之一露在水上。可见他要获得一种言外之意，趣外之旨。为了达到这种效果，他常常喜欢运用象征手法。《老人与海》显然运用了象征手法，人物故事显然蕴含了多重意义。所以，作品自发表之日起，对它的理解就见仁见智，分歧较大。许多评论坚持它仍然是作家在许多作品中一贯表现的“英雄与环境”的富于一定现实主义色彩的传统主题，歌颂了“你尽可以把它消失掉，可就是打不败他”的硬汉子精神，并认为这是作品给读者最主要的深刻启示。有人说作品是一个有关人生命运的寓言，认为桑提亚哥是整个人类的化身，马林鱼、鲨鱼、大海等作为人的对立面象征着神秘的命运和不可知的自然力，主人公与其搏斗及其失败象征了人类与自然、命运以及外在于自身的异己力量的抗争及其悲剧性的宿命结局。有人则独辟幽径，从故事的神秘数字以及一些人物细节和气氛的描写中参悟到作品的亲教意味和启迪意义。也有从主人公追捕马林鱼的无限勇气和高超技艺中，发现它和作者艺术创作的过程相似，认为它暗示了海明威艺术创作的心理体验。还有从主体出发，感受出历经种种磨难而进入暮年老迈的海明威的意识中不屈的生命意志，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关于《老人与海》思想意义的上述种种解读，的确开辟了条条路径，引导读者进入作品世界的不同天地，也增添了作品的无穷魅力，同时也激励了更多人从冰山的“八分之七”里寻找新的意义而乐此不疲。海明威对评论者们的努力也深以为然。有记者曾问及他的作品有无象征手法，他回答说：“我想有象征手法，因为评论家们不断发现它”；“如果五六个或者更多善于解释的人能够继续解释下去，我为什么要干涉他们呢？读我写的任何作品，是为了读它时感到愉快，你所发现的不论是别的什么东西，可以衡量你对小说所理解的程度。”尽管读者和评论对《老人与海》的思想存在种种理解，尽管海明威对自己作品的意蕴采取一种开放态度，但二十世纪西方人普遍的生存体验即世界人生意义虚无的焦虑和寻找生存意义的急切，以及20世纪西方哲学美学大潮流还是将许多评论者和读者对作品的理解思路引入20世纪文学基本主题之一——荒诞之中。当然首先应该指出：作为一个生活创作于20世纪中前期的作家，他对弥漫于整个西方社会的精神危机不可能没有切肤之感，不可能不在创作中自觉不自觉地表现。要知道，海明威在创作《老人与海》之前，就以表现二十年代西方青年一代精神幻灭而享誉文坛，被人称之为“迷惘的一代”的歌手。
所以笔者也认为：《老人与海》的基本主题还是与荒诞有关系，但与卡夫卡的小说和荒诞派戏剧的荒诞主题不一样，它既表现了对人生荒诞无意义的了悟，更重要是它在对人生无意义的彻悟基础上抗拒荒诞，在同荒诞的抗争中显示人的尊严、价值，在虚无中寻找出不朽的人生意义。
《老人与海》首先表现对人生无意义的了悟。它像一个寓言，十分鲜明地揭示这一寓意。
从老人命运看，他曾经当过水手，到过非洲，曾经还有过一个妻子。从他“一双愉快的，毫不沮丧”的眼睛看，他始终未对生活绝望过。但在现实中，桑提亚哥是个人生失败者。他孤独，无儿无女，这个世赛上，除了一个叫曼诺林的小男孩，他和这个世界没有联系。他贫穷，除了勉强谋生的一条小船和夜晚蔽身的一个小茅棚，再一无所有。他的一生既未给自己，也未给这个世界留下什么。
从小说的故事看，作品先后讲述了87天的故事。前84天，老人每天驾孤舟出海，尽管他的“希望和信心从没有消失过”，但每天划着空荡荡的小船回来。我们可以想象出老人经历的84天的心灵历程，每一天他的心灵是这样的三部曲：希望一一努力一一失败，第二天再重复这个三部曲。一直到第85天，他终于钓住一条巨大的马林鱼，这激起他巨大的希望。于是他付出了比平时更臣大的努力，在海上与马林鱼、鲨鱼、大海搏斗了三天三夜，付出了饥饿、劳累、鲜血，差点是生命的代价，而最后收获的是更惨痛的失败。桑提亚哥的故事和命运告诉我们：人类永远无法战胜命运，人生是一场永远打不赢的仗，用海明威的话说，就是“胜者一无所获”。成功是短暂的，偶然的，失败却是永恒的。人生就像老人那张用面粉袋补过的旧帆，“看上去像一面永远失败的旗帜”。不管老人多么执著，多么勇猛，经历了多少次艰险与困窘，也不管桑提亚哥具有何等的英雄气概或何等坚韧的毅力，可他仍然逃不过失败的命运。更具讽刺意味的是，人们抗争越强烈，越持久，而付出的代价也就随之越大，失败自然也越加悲惨，越加酷烈。
再从作品的表现形式看，《老人与海》的寓言特征也相当明显，尽管《老人与海》的故事有生活原型，而海明威对作品人物，故事描写异常生动逼真，生活图画十分具体可感，但细心的读者仍能体悟出作品的寓言味道。请看开篇：
“他是一个独自在湾流里一只小船上打鱼的孤独的老头儿，他在那接连去了八十四天，一条鱼也没有捕到。”这种口吻，笔调多像是讲述一个遥远年代的传说故事，故事没有具体时间、地点。一老一少两个人物虽然也有名字，但除了少许几处点到他们的名字朴，绝大多数场合只称呼他们“老人”，“孩子”。事件也是人类最古老的活动一一捕鱼。这一切看似无心，实则有意，海明威对这些要素作模糊化处理，意图是显然的，他要在读者和作品之间拉开心理距离，造成“间离化”效果，有意要将读者感受、思索由现实层面引向寓言层面，去寻找作品的寓言意义。可以说，海明威在《老人与海》中表现生存无意义的寓意完全是自觉的。
对人生荒诞无意义的了悟只是一个起点，《老人与海》更有价值的思想是在这个起点上对荒诞的抗争、超越，即从虚无的人生中努力寻找出人生不朽的价值来。海明威笔下一系列的“硬汉子”形象被世人称为“硬汉子精神”。著名海明威研究专家董衡巽指出：所谓“硬汉子精神”是海明威笔下他所喜爱的“斗牛士，猎人，拳击家和渔夫”，“他们或者为了保持个人的荣誉，职业的尊严，或者为了生计，表现出临危不惧、与厄运斗争”的精神，这种“硬汉子精神”在《老人与海》的桑提亚哥形象身上体现得最为充分。他那句名言“一个人并不是生来要给打败的，你尽可把他消灭掉，可就是打不败他”已经成了海明威的“硬汉子精神”的最好诠释。
看看“硬汉子精神”在桑提亚哥身上的具体演示：他一连84天出海一无所获，人们认为“老头儿背运”，“很多打鱼人拿老头开玩笑”惟一和他有来往的小男孩曼诺林也被父母亲叫走搭别人的船打鱼去了，但老人照样每天出海，一双眼睛仍然是“愉快的、毫不沮丧的”。比较一下原型与小说中人物对待失败的态度十分耐人寻味。原型中那位古巴老渔民见自己的劳动果实马林鱼被鲨鱼吃光之后，“他快气疯了”，“在船上哭”。而小说里的老人经历了同样打击之后，他却十分安详地睡着了，而且还在做梦，梦见了象征力量的狮子。老人正渴望着新的战斗。桑提亚哥屡屡背运，为什么还是“愉快的，毫不沮丧的”，为什么遭遇巨大的失败仍能安然而睡，并在梦中渴望力量，渴望新的战斗呢？这正是我们理解“硬汉子精神”的本源关键所在。
首先，老人为什么失败不沮丧？因为他彻悟了生存的荒诞，失败的宿命，用海明威的话说“胜者一无所获”。成功是短暂的，偶然的，失败是永恒的，努力是徒劳的，人生本质是一场悲剧。老人彻悟这一生存哲理，他超脱了现世的成败，不再为人生现世的成败所累。
其次，老人既彻悟了生存的荒诞和失败的宿命，为什么还渴望力量，渴望新的战斗？老人渴望力量，渴望战斗，并不是渴望收获辉煌的果实，而是渴望体验战斗过程的惊心动魄，渴望在战斗中展示自己的智慧、技艺、意志、力量。捕鱼对桑提亚哥来讲并不仅仅是谋生，而更重要的是显示他本质力量的创造性活动。凶险莫测的大海正是他表演的舞台。他在与马林鱼的周旋中，在同鲨鱼的搏斗中，感到的既不是恐怖，也不是沮丧，而是享受到战斗的喜悦。如当马林鱼身上所有淡紫色的宽大条纹都裸露出来时，老头儿想：“它真美极了！”当鱼把它折磨得筋疲力尽时，他温和地，高声说：“鱼啊！我爱你，非常尊敬你，今天就是你末日，我要弄死你。”老人把鱼，把自我，把捕鱼过程都审美化了。再看看作品对老人的一些心理描写：“他想：虽然这是件不仁义的事儿（指杀死马林鱼），我也要向它证实，什么是一个人能办得到的，什么是一个人忍受得住的”。“我告诉过孩子，我是一个古怪的老头儿”，他说：“现在我一定证实这句话。”“过去他曾经证明过一千次，但都落空了，现在，他又要去证明了。每一次都有一个新的开端，他也决不去回忆过去他这样做昀时候”。
“证实”，“证明”，“古怪”这些词语，能让我们清楚地窥视到老头儿独特的内心世界。他拼搏的目的只是为了“证实”、“证明”自己。证明什么呢，要证明他高超技艺、智慧，证明他是最杰出渔人，还要证明他是不向厄运低头的硬汉子，“你尽可以把它消失掉，可就是打不败他”。在桑提亚哥心目中，这才是人的尊严，人生的价值意义所在。
其实，这正是海明威在虚无荒诞的废墟上所寻找到的人生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