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虚无中寻找生命的意义
2015-09-05 11:37:24 发布:人生的意义网
海子的《麦地与诗人》这首短诗,要轻轻地读,“诗人”正在田头接受庄重的洗礼。
风尘仆仆的从远方归来,“诗人”站在养育自己的麦地边,对着青青的麦苗自我追问,只有皑皑白雪和燃烧的阳光飘荡在绿海之上,一切默默无语,我们仿佛听见微风吹过和麦苗拔节的声音。
一望无际绿油油的麦地,点点未融化的白雪覆盖田垄,微风撩起“诗人”的发线。“诗人”的镜片,反射着麦叶上流淌的灿烂阳光。广袤的土地上,这是最普通的景象,一辈又一辈的传承,年复一年的耕作,一切那么自然,不值得诗意感慨。面对青青的麦地,“诗人”本应察觉到父辈们对此习焉不察的田园魅力,但是,他却陷入深深的思考和追问之中。当人的脊背经受着酷热的炙烤,内心还在痛苦焦灼的寻找:如何掂量灵魂的轻重和生命的意义。也许,这时候,麦地里劳作的父亲,伸直弯曲的脊梁,手握锄把,用犀利的眼光打量着远方归来的儿子:“你就这么两手空空的回来了?”
是啊,怎么报答?如何偿还?我们那么渴望被爱,从土地和他人那里获得我们所需要的关爱。我们收获粮食,以为那就是对耕耘的报答,我们享受被爱,以为那就是魅力的证明。为了被爱,我们尽可能争取名利和权力,或者保持身段和精心打扮;为了值得被爱,我们处心积虑反复掂量,变得温文尔雅、谦虚谨慎。但是,我们很少反思过,自己是否曾经无私的“给予”自己的爱,我们还没有学会掌握弗罗姆所说的“爱的能力”。
伟大的爱,无论母亲的哺育之恩,还是伴侣的相濡以沫,都是无私的付出,不计回报的给予。这样的爱,永远无法偿还,或许根本不需要偿还,但这并不是被爱者拒绝偿还的理由,这种偿还,不是投桃报李,而是痛苦的寻找和心灵的感恩。这首诗里多次出现“燃烧”、“光芒”、“灼伤”等太阳的衍生物,将太阳的威力放大到极致,遥远孤独的星球,释放如此多的能量,生命才得以诞生。没有人会思考这究竟是一种巧合,还是人类的幸运,有多少人会抬头仰望那个令人崇敬的星球呢?我们忘记了他的爱,以为这就是必然的恩赐。太阳,默默的燃烧自己,向广漠空间释放光和热,而自己,面对着无边黑暗。他的无私,让人肃然起敬,成为一种无与伦比的伟大。真正伟大持久的爱,无论是父母之爱,伴侣之爱、兄弟之爱,还是朋友之爱等等,都会是付出的,无私的、不计回报的、非功利的“太阳”之爱。“你无力偿还/一颗放射光芒的星辰/在你头顶寂寞燃烧”,“诗人”面对冬雪覆盖的田野,内心陷入极度的焦灼和追问:面对太阳、田野和父辈,如何偿还这份无私的“给予”。
给予的过程不是美妙的施舍,“诗人”见证了给予的艰辛。无声的麦地,波澜不惊,但生长的过程如此痛苦。阳光和水分不再温情脉脉,而是闪烁着光芒的“雪和太阳”,水是寒冷的冰雪,脆弱的根系必须忍受严寒;光是灼热的太阳,柔弱的麦叶也要经受太阳的锋芒。生命成长的源泉不都是甘甜,其过程不都是水到渠成和诗意歌唱,大多伴奏着冰与火的交响曲,那是一种煎熬和涅粲。
不用“麦穗”而是使用“麦地”,其意象取舍是有深意的,麦穗已经成熟,而麦地,正在血与火的洗礼中诞生意义。麦穗是结果,是所有人渴望的收获,麦地是过程,是生命煎熬的战场。麦地在太阳的追问下,孕育着自己的收获,他需要面对阳光的拷问,最终将收获奉献给人。同时,麦地作为背景,隐喻着麦地的经营者——千百年来劳作其上的父辈们。诗中意象只有一个人——“诗人”,但是,麦地如何会变成“神秘的质问者”?麦地的质问,就是父辈的质问,就是耕耘者的追问。作为一个没有亲手播种的局外人,田野或许是美丽和富有诗意的,不过“温暖”和“美丽”,背后,隐藏着艰辛和汗水。劳动者,早已在田垅里磨光青春年华,犁铧和镰刀的闪闪寒光,在他们的额头镌刻出一道道纵横的沟壑。短暂的“温暖”没有覆盖冬日劳作时裸露的肢体,宽大的手脚粗糙黝黑,尘土布满干裂的口子;瞬间的“美丽”也不能抚慰弯曲的脊梁和僵硬的腰身,挂满果实的枝头,等待明晃晃的镰刀来收割,一望无垠的绿色,期待夜以继日的灌溉和打理。生活原本充满着一个又一个悖论,那是一份冰凉的温暖,残酷的美丽!
“别人看见你/觉得你温暖,美丽/我则站在你痛苦质问的中心/被你灼伤”,“诗人”的根不在繁华的都市,不在树木葱茏的“象牙塔”,而在质朴无华的田野,无论走到哪里,那份牵挂和惦念如影随形。他带着愧疚,带着忏悔,来到麦地接受一场庄重仪式的洗礼,洗去远方的浮华和躁动,感受付出爱的艰辛和痛苦。
手捧沉甸甸的麦穗,内心不一定感到真正的充实,痛苦和煎熬的历程,往往因得到的必然逻辑而被抛之脑后。生命的意义也许本来就是虚无,之所以让我们降临其间,是要我们在无意义中寻找意义,在虚无中寻找充实,在痛苦中隐忍的支撑。如果生命的意义犹如金黄麦穗,可以明确感知、细细把玩,生命反而淡而无味。我们除了知道自己现在活着和必将死去以外,无法预测明天,所有的不确定和偶然,编织成无所不在的黑洞,将人吸附进巨大的孤独场域之中。痛苦是人生的常态,虚无是生命的样式,孤独是灵魂的归宿。太阳在广袤的宇宙间,孤独的发光,不曾停下一秒钟思考自己付出的意义和价值,而他的回报却是无边的黑夜,这是伟大之爱的本真状态。
生命的意义如同在冰雪和阳光下默默生长的麦地,在于生长的过程、不停地追问和痛苦的寻求。“当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你不能说我两手空空”,一个人能谦卑的面对太阳,感恩的面对麦地,就是最大的收获。这一份谦卑和感恩,源自一场痛苦生长过程的目击,源自对生命意义的追问和反省,源自在痛苦和虚无中进行自我救赎的努力。生命注定是痛苦的,痛苦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在痛苦地的过程中一无所获,那将是心灵的荒芜!此刻,这首诗的意义场域已经全面打开。
作为对爱的报答,需要感知付出爱的艰辛。站在这片生生不息的麦地边,面对滋养我们肉体和灵魂的父辈,回想千百年来艰苦劳作的祖先,我们用什么才能表达我们的敬意?宗教般的虔诚,痛苦的追问,使得两手空空的诗人不再“一无所有”,那颗沉甸甸的心装满痛苦的感恩和寻找。海子的诗句带着泥土的朴实,按照内心呼喊的律动设行,自由凝练,真挚悲壮。虽然作者仅仅使用了一个表示色彩的词汇“青麦”,但之后接二连三的意象,隐喻着一幅五彩斑蒯的水彩画:覆盖麦苗的“白雪”、麦叶上闪烁的金色“阳光”,正在“燃烧”着的火红色的“太阳”,意象的色彩冲击力很强。同时,“质问”对应“回答”,“雪”和“阳光”并存,“温暖”和“美丽”转而“痛苦”和“灼伤”,意象的矛盾和对立同穆旦的诗歌一样,具有强大的情感张力和感染力。这些意象朴实而不俗套,深沉而不悲伤,每一句都有足够的思考空间。麦地和“诗人”的对话,一问一答,看似一个圆满的结构,实际上包含着复杂的敞开追问空间:太阳追问麦地的收获,麦地追问人类的感恩,人类追问生命的意义,海子也在追问我们的心灵——他用这样带有浓重宗教情结的诗句追问我们。
海子在追问我们什么呢?遗憾的是,随着社会的转型和发展,故乡的影像在我们的心目中越来越模糊。当站台上的脚步日益匆忙,铁轨被碾磨得闪着寒光,银色的机翼划过天空,登机牌在手里急不可耐:当耳机萦绕着煽情,荧屏滚动着诱惑,鼠标点击着寂寞;当案头摆满五颜六色的文化快餐,一切精神和物质的价值被换算为一种叫做“money”的纸片时,我们的根在哪里?当孩子们分不清韭菜与麦苗的区别,以为面包生长在超市的货架上;当大人们深更半夜偷窃别人的“开心农场”,我们心中最自然、最朴素的“故乡”在哪里?现代人似乎已经习惯于漂泊流浪的日子,四处迁徙的奔走已经是生活的常态,不再去追问我的根在哪里,哪里是我的故乡。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们谋划着未来,算计着明天,没有时间去追忆似水的年华,连我们疲惫的梦境都早已被浮躁和诱惑塞满,没有储存空间去提取以“故乡”命名的古老文档。
可是,二十多年前,海子,一个不安现状苦苦追寻的诗人,一次次固执的返回精神的家园,担负心灵的重荷,用痛苦偿还这份伟大的爱。“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荷尔德林深情的呼唤:“故乡的天空啊,请重新收容和祝福我的生活吧!”侮德格尔念念不忘“大地”的哲思,而鲁迅,则一次次对故乡旧梦神游,“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如果说他们的回忆带着惆怅、凄凉和憧憬,“诗人”的“精神返乡”则如此痛苦和焦灼。我们的情感被复制的传媒和水泥森林的冷漠透支到苍白一片,敏感到麻木,热烈到冷酷,已经失去“返乡”的信念,一次次回避叩问内心的机会,为拒绝偿还最原始的大地之爱寻找借口。身处工业时代的“诗人”,除了一颗虔诚的心,几乎一无所有,面对麦地的质问,几乎濒临绝望。“麦地啊,人类的痛苦/是他放射的诗歌和光芒!”他分明已经看到:巨大的社会机器轰鸣着高速旋转,无论是谁,返乡之路已经断绝!
麦地,故乡,伟大的爱的“给予”,那是我们生命的开始,支撑的理由、心灵“诗意的栖居”之地,我们能够永远逃避这一必将到来的偿还仪式吗?
最后才发现,我们一开始就似乎忽略了这样一个重要的前提:在麦地边叩问的“诗人”,不是海子,而是我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