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本华与尼采:生命意义的诗性思考
2016-10-09 16:39:39 发布:人生的意义网
浪漫主义运动留给人类历史的最伟大的贡献是开启对生命意义的关注与求索。后浪漫时代的生命哲学继承并充分体现了浪漫主义的文化精神。浪漫化的生命哲学把对生命的诗性思考作为自身的基本主题。生命哲学起于叔本华, 中经尼采, 到 20世纪初期已成显学。德国学者费尔曼的《生命哲学》一书叙述了叔本华、尼采、柏格森、詹姆士、狄尔泰、齐美尔、舍勒等 10 多个哲学家的思想。本文关注叔本华和尼采从诗性精神的角度对生命意义所作的思考。在生命意义日趋荒芜、生存的困患日趋严重的今天, 希望这种关注能够给荒凉绝望的灵魂以某些启示。
一
二
在叔本华的思辨逻辑中,生命确实是无意义的。如果世界的本质、本体是意志。如果现实的一切都是意志的实现方式。则意志的实现最终会导致所有实现方式的取消:随着其实现方式的取消,意志自身也陷入虚无。既然连同意志在内的一切都虚无。生命的意义自然也虚无。如果个体化的生命只是意志的实现方式,如果意志在个体生命中表现为意欲,意欲又只带来劳累与无聊;如果意志以理念物种为主要实现方式,如果物种总是以个体的毁灭为实现自身的途径,则生命同样是毫无意义的。生命是否真如叔本华所说毫无意义。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意志是否“真”是世界的本体?人生是否“只”有劳累、无聊、毁灭?历史的回答当然并非只有叔本华式的答案。这里的“并非”可以从叔本华自身理论的结构和发生方式上加以揭示。叔本华的悲观论包含了现实的感受和本体的论证两大方面。从其理论的逻辑结构来看,关于意志的本体论证高于现实的生存断定。无意义的现实人生是意志及意志的实现造成的。意志作为世界本体是导致现实生存恶劣的原因。现实的苦难是这一原因引出的结果。但从发生认识论和知识社会学的角度看。原因和结果的关系则要倒过来。毫无疑义。叔本华是从现实生存的苦难出发去寻求其本体论的解释的。叔本华必定是先有现实的苦难感,然后才找到作为本体解释的意志论。现实苦难的感受、生存无意义的感受,是本体论(意志论)出场的原因;本体论是现实感受的儿子。从发生认识论的维度思考,一方面可以确认叔本华哲学的现实意义,另一方面也可以揭示叔本华理论的历史局限性。从后者的角度看,人生就并不一定如叔本华所说是无意义的。另外。“并非”也可以从叔本华自身生活的矛盾性上加以确认。罗素、肯尼(K enny)都特别谈到叔本华的理论与他自身生活的矛盾。叔本华的悲观主义理论意味着取消生存的意义,意味着自杀是正确的选择。但是他自己从来就没有过自杀的念头。他有滋有味地活了72岁。在日常生活中。他注重吃喝、贪恋异性、看重金钱、痴迷音乐、善于感受自然界的美、对观实生活中的一切有敏锐而丰富的观察和体验。这种现实生存的欣然自在同他在理论上对现实生存天昏地暗般地描绘形成了极大的反差。他身上的反差同样说明了人生未必真如叔本华所说的那样阴惨。
对生存意义的否定以及这种否定中蕴涵的诸多悖论和反差说明一个深刻的问题:叔本华是近代历史上把浪漫派对生存意义的诗性关注上升为哲学核心主题的第一个哲学家。在叔本华身上,一方面依旧有着浪漫派对诗意人生的强烈向往:另一方面,他又敏锐的发现现实已经急剧地向同浪漫期待完全相反的方向推进。这种历史和个人相结合而形成的生存情境使叔本华在感受到生存失望的同时加倍渴求生存的意义:在加倍渴求生存意义的同时又加倍绝望。围绕生存意义的渴求与绝望就这样成了叔本华生存的怪圈。《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于是就成了这一怪圈的宏大演绎。于是,在阐释学上,书中那些论述生存痛苦的文字既可以看作是叔本华对现实状况的真实描绘,也可以看作是他的生存意义的渴望遭受打击后产生的痛苦感绝望感的发泄,而奠定他全部思考的最根本的出发点是他对生存的诗性渴求。他自己的日常生活同理论的反差也同样可以从这种渴望与绝望的矛盾上理解。因为深刻地体会到生活的苦痛,因为从来就没有完全放奔对生活意义的诗性追求,所以在自己的有生之日他决不放弃对现实感性生活的享受。不仅不放弃,他还加倍贪婪地索取,因为只有这样。他那被悬空的渴望才可能有所弥补。
三
叔本华是生命哲学的奠基者。对于后来者而言,叔本华对生命意义既渴求又绝望的矛盾有三方面的理论意义。其一,它强化了现实苦难的存在。强化了生存意义的丧失作为问题的严重性。其二,它在人的生存本性上召唤反拨性的观念。不管叔本华的论述有多么真实,这种真实也同人类的生存本性相对。人来到这个世界无论如何不是为了来受苦受难的。理由之一:如果人的生存只有苦难。那么人类就应该集体自杀。显然,这是不可能的,也不会的,这就说明生存不会只有苦难。理由之二:如果人世充满苦难,人类自己就有责任把它加以改造,使苦难失去其对自我生命的垄断性,使生命获得存活的理由。其三,它实际上己显示出:苦难是相对的:生存的意义和理由是可以找到的。继承和充分利用上述叔本华矛盾的最卓越的后来者是尼采。尼采从审美化和艺术化的角度为生存寻找意义。早在《悲剧的诞生》中,尼采就宣布:“只有作为审美现象,人生和世界才显得是有充足理由的。” “艺术是生命的最高使命和生命本来的形而上动。”以审美和艺术为生存意义在尼采这里有两大理论指向:第一,否定从其它途径(如宗教、道德、物质)为人生寻找意义的可能性。这一点,相对于唯物主义和基尔凯郭尔式的神学人生观,具有特别重要的理论价值。第二,肯定人生是有意义的,是可以获得意义的。这一点直接构成了对叔本华悲观主义的否定。
肯定人生的意义、从审美和艺术的层面定位生存的意义。这一思路在尼采哲学中有前后两大阶段。第一大阶段是早期以《悲剧的诞生》为代表的对酒神精神的弘扬。第二阶段是后期以《强力意志》为代表的对强力意志的肯定。酒神精神的核心是个体强劲的生命力量的淋漓喷发。作为概念,“酒神精神”在《悲剧的诞生》中有两个方面的所指:一是指个体强劲的生命力量本身:二是指在观念上价值上对这种强劲的生命力量的肯定、弘扬。就第一种所指来说,“精神”是个体的生命内容。就第二种所指来说,“精神”是观念形态的东西。尼采名之为酒种精神的个体强劲的生命力量有什么内容和什么特征呢?特征之一,它体现为对生命的肯定。这里的“肯定生命”包括对个体生命所拥有的一切均抱之以赞赏、喜爱的态度。生命的“一切”包括了思想、情感、欲望、本能、肉体等所有内容。这种肯定是同基督教对肉体的否定、同苏格拉底以来的理性主义哲学对非理性生命内容的否定针锋相对的。特征之二,它体现为对自我的肯定。尼采说:“酒神精神的一个重要标志,乃是支配你自己,使你自己坚强!”特征之三。它强调在最高层面上生命的意义在于拥有强劲的生命力量。肯定生命、肯定自我,最终目的在于肯定生命力量。在于力争使生命力量强大:而不是肯定生命的生物性、消费性存活,不是肯定既有的种种心理观念包括自保本能等的恒存。生命力量是对生命的功能性表述,它超越传统哲学关于生命的物质与精神、心灵和肉体等二分性实体的观念。生命力量包含精神,心理,也包含物质、肉体等实体因素,它以这些实体因素为自身存在的基础。离开物质与精神、心灵和肉体没有生命力量可言。但“以之为基础”并不意味着即是该基础本身。一方面。生命力量不可能由任何单一的或精神或物质的因素构成,在任何情况下,它都是被传统哲学二分了的两重因素的触合;正是在这一点上,尼采开启了后现代哲学超越传统二分式观念的努力。另一方面,生命力量也不只是精神与物质、心灵和肉体两重因素的简单叠加;它是实体性的生命要素融会之后形成的能够使生命存在和光大的能力、能量。它“包含”了实体,但它自身不再是实体。它升华了,改变了,成了“功能”。对生命力量的领会和把握不再可能像传统哲学一样依靠对生命自身进行结构性分析来获得,而必须着眼于生命自身的发展、强大,着眼于生命同一切阻碍、扼杀它的破坏性因素的抗争、着眼它对破坏性因素的征服。
酒神精神的“特征之三”也正是“强力意志”一词要表达的内容。“强力意志”的意思是“追求强大力量的意志”、“强化生命力量的意志”。肯定“高度的力感”,追求“通过事物来反映自身的充实和完满的内在冲动”而显示出来的“力量提高之感和充实感”是酒神精神和强力意志的共同之处。这一共同之处因此统一了尼采一生对生命意义的追寻。确认酒神精神和强力意志的同一是重要的。不过这一确认并不要求否定它们作为理论概念的区别。“酒神精神”主要是诗学术语。是从审美和艺术的角度提出的。“强力意志”则是哲学观念,包含更为深广的思辨内涵。作为酒神精神的哲学本体讼表达,强力意志在理论内涵上推进了对酒神精神的理解。其中特别重要的有两点。第一,强力意志是世界的本体。在这一点上,尼采沿用叔本华意志本体论的思路,认为强力意志是整个宇宙存在和发展的本质。无机物、有机物、人类社会、人性构成都以强力意志为根基。万物的永恒律动、生生不息都源于强力意志。他说:“把存在性质的印记打在生成之上——这就是最高的强力意志”。 “这个世界就是强力意志,岂有他哉!”第二,生命在本质上是强力的。生命的强力意味着生命在总体上以丰富、强旺、剩余,而不是以匮乏、贫弱、衰竭为基本特征。尼采的这一观点构成了他同叔本华的根本对立。叔本华的悲观主义正源于对匮乏、贫弱、衰竭的生命现象的认同。尼采说:“生命的总体方面与其说是匮乏和饥饿,不如说是丰富、奢华乃至荒唐的浪费。”
四
尼采和叔本华对生命现象的不同观照是值得深究的论题。发生认识论上的分析首先可以从时代方面看。叔本华的理论出现于19世纪的前期。毫无疑义。法国大革命带来的对欧洲社会生活秩序的破坏和浪漫情怀的衰落在形成叔本华的生命悲剧感方面起了重要作用。尼采的思想发生于19世纪的后期。由政治经济发展和观念调整带来的社会生活秧序的相对恢复、巨大的科技进步造成的主体生命的权能感、甚至德国在普法战争中的优胜地位、久违了的浪漫情怀在社会心理层面的复兴,所有这些因素都可以用来解释尼采的乐观主义生命观的出现。其次,两人知识背景思想渊源的不同也可以用来解释他们的对立。叔本华喜欢的印度宗教印度哲学以极度悲观主义为底色。尼采迷恋的前苏格拉底的古希腊精神以积极乐观的生命情绪为基本内容。如果从整个欧洲文化的精神质素上看,尼采的观点自然具有更大的吻合度。福科在构建批判本体论时就曾强调指出。欧洲思想的一大核心就是以积极进取为核心的权利和能力的交织。更深刻地体现欧洲文化、具有更深远的思想渊源这一点也许可以从一个方面解释尼采生命哲学的影响何以会远远超过叔本华的思想。叔本华悲观主义的一个核心命题是生命的个体化及其毁灭。对此,尼采完全接受。他说:“存在的一切必须准备着异常痛苦的衰亡,我们被迫正视个体生存的恐怖。”同叔本华完全不同的是,尼采把个体生命的毁灭视作人生的不幸。尼采则恰恰把它扭转为生命的幸运。在尼采看来,个人的生命正因其个体化和个体性的毁灭而能实现与酒神精神与强力意志的融合,实现与生命大我的汇流。他说:“酒神精神”就是“在生命最异样最艰难的问题上肯定生命。生命意志在生命最高类型的牺牲中为自身的不可穷尽而欢欣鼓舞”苦难、甚至牺牲毁灭使“我们在短促的瞬间真的成为原始生灵本身,感觉到它的不可遏止的生存欲望和生存快乐……纵使有恐惧和怜悯之情,我们仍是幸运的生者,不是作为个体,而是众生一体。我们与它的生殖欢乐紧密相连”。“引苦难与快乐的同一、个体毁灭与生命升华的同一是尼采生命哲学的核心。此种“同一”在常识上是难接受的。笔者在20年前就曾疑惑:如果痛苦是值得人承受的,苦难能显示生命的力量。能使观照者心中沸腾着酒神精神。领略到巨大的人生快感,因此,应该到火山旁居住,应该赞扬老虎的威力,鄙视绵羊的柔弱。但是,火山爆发,老虎发威,把你吞没了,酒神寄存何处?20年后重新思考尼采的问题。觉得应该注意的是下列几个方面。第一,在尼采思想中,毁灭与快乐的同一首先是观照性的艺术现象、审美现象。在欣赏悲剧艺术时,尼采的论述是可以成立的。人们看到悲剧主人公毁灭时可以有快感,有卡塔西斯,这就说明个体的牺牲的确可以把生命导入崇高的境界。第二,自我生命的超越也包含了一定程度上的“毁天”与快乐的同一。超越是更高境界的进入。没有放弃就没有超越。超越必然以自我的某些放弃、某些牺牲为前提。第三。尼采论毁灭与快乐的同一着眼的是生命力的高扬。生命力的高扬、强力意志的显现并不必然要以肉体生命的整体性毁灭为代价。在只高扬强力意志而不要求肉体生命完全毁灭这一点上。尼采的观点同样是可取的。第四。个体化的“毁灭”、个体生命与大我的同一,是个体生命对超个体境界的进入。这种进入包含了一定程度的自我的毁灭,但又仍然保存有自我生命的质素。正是因为有这一质素的持存自我的“毁灭”才成为生命的盛宴。尼采的思想内含了此种逻辑机制,这同样是要肯定的。第五,在心理主义的层面上,第四条所说的逻辑机制会表现为下述形式的心理体验:即使在苦痛中、在艰难中,自我依旧有力量,甚至有剩余的力量:自我能够战胜面临的艰难与遭遇的苦痛。自我能够有成就感与胜利感。尼采思想中包含的这种心理主义的论证也是应该认可的。第六,尼采对以强力意志为核心的后期生命哲学的构想其实正发生于他遭遇重病、自身生命陷入危机的时期。尼采身心体验和思想意向之间的悖反导致他用强力意志发动对以理性和宗教为核心的传统欧洲文明的攻击,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也是合乎对代要求与文明演进的历史脚步的。尼采有理由从自我生命的危机中去体认传统文明的“原罪”与劫难。从激烈的思想有悖于自我保健的角度看,尼采其实是在自我献祭,是在以自己生命的最后燃烧成就文明的伟业。在他对基督教道德的狂热攻击中他自己其实正崇高地实践着基督的道德。对比那些只关心自我肉体生命的安宁而置历史和文明大业于不顾的古老民族所欣赏的生存方式,尼采的行为是伟大的。第七,囿于时代的局限,尼采没有也不可能区分权力与强力;他过多地强调自我生命同他人、同外物的对抗;强力意志酒神精神的现实张扬确实包含有既毁灭他人也毁灭自我肉体生命的可怕的一面,在这一点上,尼采应被批判。
就哲学的论证方式来说,尼采、叔本华都以意志为本体。何以叔本华的意志造成生命的不幸导致生存的无意义。尼采的意志却孕育生命的意义与生存的幸福?对这一问题的回答可以有两个方面。第一,具体内容不同。尼采的意志是求强力的意志。叔本华的意志则没有求强力这一方面的内涵。第二,叔本华的意志论是纯粹根源性的构想。叔本华是从生命的不幸来思考意志的,他把意志看作世间灾难的根源。尼采的意志论则既是根源性的也是目的性的。尼采一方面从根源性角度指出,意志本宥就是求强力的。个体生命是强力意志的体现。因此个体生命必然是快乐的,生存必然是有意义的。另一方面,尼采又强调生命在世就是为了实现强力意志,体现强力意志是生命的目的。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根源与目的在尼采这里实现了统一,而且这种统一建立在个体自为的基础上:个体以其自身的努力实现宇宙的指令。既是个体自为的,又是自我超越的。个体生命的双重需求在强力意志中得到了完全实现:由此,生命自然可以成为诗意化的幸福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