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尔(1):一个学院哲学家非学院的一生
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 1889-1976)是注定要在思想史上留名永久的人物,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青史垂名,而是与西方思想史上的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笛卡儿、康德等最顶级的思想家并列的留名。到目前为止,在现代思想史上的思想家似乎尚无出其右的人物。
海德格尔的思想贡献是极其博大深远的,我们无须众多的列举,只谈他的两个重要的全局性的影响:即对西方整体思想界的方向的转变和与之相应的道路性的开创。
《存在与时间》这一书名本身就是一个革命性的命题,是对西方传统的“非时间性的存在”这一根本设定的革命,对这旧的框架的打破,开辟了西方哲学思想全新的方向与新的天地。
思想家哲学家的外出生涯往往是枯燥单调的,最典型的如亚里士多德,如康德,而海德格尔也是如此。生、读书、教书、著书、死,绝大部分的生命是寄身于学院中的。然而思想家哲学家的外在生涯往往是他的生命中最不精彩的一面,特别是相对于他的思想的矛盾、斗争、丰富的创造、无数不确定因素与处境的面对与克服,新道路的探索与建立,思想家哲学家的思想探险往往又是人类文明中最丰富最精彩最激动人心的篇章。海德格尔的思想探险完全配得上这一最高评价,不仅就他的成就而且就他的失败来说都是如此。不仅就他的方向转变,还是道路与方法的探求也是如此。海德格尔一生在学院中度过,但他的思想创造终其一生都是打破陈腐的学院常规、建立非学院的新世界的一生!
一、理解海德格尔的困难与容易
海德格尔是困难的。这不仅因为理解、研究海德格尔思想是困难的,而且表述这种理解和研究也是困难的,继承和发展他的思想更是困难的。海德格尔终其一生是作为学者与教授寄身于学院之中,然而他的精神世界是真正意义上的学院的颠覆。海德格尔一生著作浩繁,论题广大,写出许多极具争议又极具影响力的著作,许多人对他一部著作的阅读理解常常有迷失的危险,从其大量的著作真正看出一个像样的头绪更属不易。海德格尔不仅有大量的原创性的思想,更有许多独创的术语与运思的方式,所以研究他的思想存在着真正的思的危险,或者易于陷入海德格尔思想内容的陷阱,或者易于陷入海德格尔思之方式的陷阱中。
海德格尔的困难最大的是几千年西方思想界固有的思想模式与规范对海德格尔所要体验、探讨、追问的一系列问题与世界的遮蔽,抛开这些遮蔽,海德格尔又是简单的。这不仅表现在他早期的半部《存在与时间》中,也同样表现在他后来的诸如《林中路》、《走向语言的途中》。但是这种简单性既不是表现为他早期钟爱的“存在”,也不是后期的如“四大”、“语言”、“诗意”之中,他的简单性其实可用他对尼采的评价来表述,他说:尼采是最后一位形而上学的思想家。尼采可能觉得这样的评价并不公平,但它的确昭示了海德格尔思想的真正视野(Horizont)与表面芜杂内里深刻深刻的一致性:在这贫乏的时代,诗人何为?海德格尔说尼采是最后一位形而上学的思想家,而他自己在尼采之后,这话的意思不言自明:海德格尔自认根本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形而上学的思想家。这是理解海德格尔的第一步,但这并不够。
第二步我们要认识到海德格尔是十分罕见的西方思想史上并非一般意义上的离经叛道者,他要打碎抛弃的是由西方的古希腊、中世纪的基督教以及近代理性主义三者共同构成的全部的西方世界的主流的思想范式。因为它们遗忘了核心的东西,就仿佛婚礼忘了请新娘。
海德格尔早期说是对“存在”的遗忘,后来不知怎么海德格尔在追中走上了“林中路”,有时又像个流浪艺人一样,一会儿探求艺术作品的本源,一会儿又是追问世界图像的时代,有时又像个业余的即兴的考古学家,琢磨着黑格尔的经验概念、尼采的话及阿那克西曼德之箴言来。到了后期海德格尔渐渐变得有点像东方智者那样走向了“疯狂”,大谈特谈语言、诗歌中的语言、语言的本质、词语,认为自己走在语言之途。无怪罗素在他那部无比清晰的《西方哲学史》中(清晰可以说是哲学中最不重要的优点之一)明确称之为毫无意义的胡言乱语。
二、海德格尔的抱负
海德格尔与舍勒有某些相通之处,即对西方精神世界的幻灭感,但不同在于,舍勒只是对近代理性主义的资本主义的幻灭,并试图用基督教做重建的尝试,而海德格尔对西方精神世界的否定是从根本上的,因而是全盘的,这就决定了他不得不背负起重新创造的全部重担。
读海穗格尔的书,许多时候会有意想不到的惊喜,有许多超乎意料的收获,但读完以后总会有难以消解的失落与空洞感,这是他的高明与伟大的地方,他其实知道人们追求什么(特别是思想追求中)——天衣无缝的完美,哪怕是不存在的,但他不愿为了博取虚名给人们提供空洞的满足。“在一个贫乏的时代,诗人何为?”这最像海德格尔的自我述说。
海德格尔的思想道路本身是极其清晰简单的,但又是极度晦涩难解的,这并不是故意把不可能的东西排列在一起以造成戏剧的效果,而是不同的人不同的境界,的确会出现如此情况,有时矛盾性越大的东西,越是反映出思想家的深度与内涵。
说它是清晰简单的,是读懂了读通了以后,你会看到他在方向与道路上的革命性的创造。说它是极度晦涩难解,一方面这清晰简单却是极高水平的创造,它对阅读者理解者本人的要求相当之高,以致不少人是因为自身水平达不到而难解。另一方面,这清晰简单只有在抛掉传统的思想包袱以后才能实现,纠缠于旧的思想模式的人很容易看到的是海德格尔的晦涩与故弄玄虚,却往往看不到自己的思想被传统的藤蔓缠绕得已近窒息、丧失活力、趋于僵死。
加入海德格尔的共同历险吧,它并不保证你的思想的必定成功,但它保证你必定见识人类思想的内在魔力与创造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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